馬車距離拈花巷還有一段路的地方,柳重明下了車,沒有再讓人跟著,自己向拈花小鋪走去。
那地方他知道,小時候哥哥帶他們兄弟過來買過蜜餞,他很喜歡裡面的冰雪甘梅。
掌櫃是個和善的老者,見他總是一口氣買很多,還逗趣地說,這冰雪甘梅可不是隨便吃的,問他是不是要買去分給喜歡的小姑娘。
他當了真,偷偷存了很多,想著有朝一日遇到喜歡的姑娘,可以拿出去做聘。哥哥沒了之後,他扔了許多從前的東西,包括那幾包發霉的甘梅。
從那以後,他已經幾年沒過來這裡了。
鋪子掌櫃的換成了個中年人,相貌與老者有幾分相似,仔細用紙袋包了冰雪甘梅,恭敬地送他出門。
他站在鋪子外,門裡門外都變得陌生,忽地有種物是人非的傷感。
這地方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出奇的,雖然處在城南並不繁華的地方,四周人來人往,也還算不冷清,就是距離別院有點遠。
他轉了轉,心裡笑話自己閑得作怪,那些夢都支離破碎,甚至連夢裡出現了幾個人都看不真切,他居然還煞有介事地跑過來。
只因為夢裡,“拈花小鋪”四個字聽得真切。
隨意找了處牆根坐下來,因為前幾天的雨水而微潮的牆面上生著青苔,把水氣從後背透過來。
久違的甘梅味在口中蔓延,強烈得有些不適應。
這麼想想,自己不光是太久沒吃冰雪甘梅,連內院裡都停了甜食,備在桌面上的都是著意吩咐廚房換了方子的東西。
他是不是太慣著那個人了?
可是點心放在那裡,每次曲沉舟都會溜著牆根摸過來,然後一手掌著書看,一手拈著點心。
等他轉回去看時,隻留下一桌子殘渣,便覺得少吃兩口甜食,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。
想得出神,一枚甘梅掉到地上,發出極輕的響聲。
一隻靈巧輕盈的貓咪從牆頭上跳下來,警惕地看著他這個不速之客,那是個極美的小生物,罕見的異瞳,左邊琥珀色,右邊藍色。
有點像。
他多看兩眼,笑出聲,真像。
與那雙看起來還挺親切的眼瞳對視片刻,他丟了甘梅過去。
貓咪的喉嚨裡示威般呼嚕著,片刻後試著舔了舔甘梅,發出一聲炸毛的尖叫聲,一口叼起甘梅,嗖地竄上牆頭不見了。
柳重明啞然失笑,這生人莫近的樣子跟那個人更像。
可細想想那人說的一件件事陸續應驗,他又有些笑不出來。
從皇后病倒起已經過了五六天時間,他昨天又向宮裡遞了牌子。
一來既然有了皇上的問責,這事他必然不能置身事外,二來見到姐姐,知道姐姐沒有被卷入其中,他也能安心。
聽說懷王在出事當天就進了宮,皇上正召司天官在佔卜吉凶,誰都猜得到,若是真等到陳司天說出什麼要緊的話,懷王和瑜妃這一趟不會是那麼好受的。
在皇上面前爭功爭寵是個熱鬧,若是把心思花到害人的地方,更何況病倒的人是皇后,置皇上的顏面於何地?
據說當時起了些騷動,皇上最終還是直接召見了懷王,令於公公將陳司天攔在殿外。
這讓他不由地想起曲沉舟冷冷的話
——如果懷王還能以聖人之姿自處,不為自己辯解,我今後也再不找他的麻煩。
——世子可以睜眼好好看看,懷王能做到何種程度。
朝陽宮閉鎖之後,帳簿到了懷王手中,他信誓旦旦要去做的事轉到了懷王身上,懷王的雷厲風行超過他的想象。
南衙負責宮城戍衛,必然要勞煩到,齊王在此事中避嫌讓開,懷王拿著皇上手諭直接找上了南衙副統領薄言。
前幾天偶遇時,他邀薄言喝了點酒,雖然對方語焉不詳地含著些抱怨,可他將裡面的細節聽得明白。
小宮女沒熬多久就死了,這樣死無對證下,懷王更不肯、也不能輕易服輸。
在得了皇上的許可下,薄言配合調查也無可厚非,可偏偏有人屢屢在其中干涉。
薄言哪邊也不敢得罪,更不敢向懷王知會有人暗中阻撓,仿佛風箱裡的老鼠一樣憋屈。
柳重明想得出來,從中作梗的必然是寧王,或者該說是皇后一方的人,只是不清楚皇后的哥哥,身為門下侍中的唐叔信知不知道。
好在薄言也沒有困擾太久,很快一樁樁事實浮出水面,人都被帶去了虞帝面前,環環相扣,由不得人不信。
先是守著西平門的金吾衛確定,寧王爺進宮時,身上就帶著撲鼻的香氣,但那人畢竟是個男人,再聞到瓷盒裡口脂的味道時,並不敢輕易點頭。
而後是在抄手遊廊裡曾遇到寧王的宮女,這次肯定了,王爺身上的味道與口脂味道相同。
再之後是守在朝陽宮與坤寧宮之間角門處的太監,說寧王爺出宮時穿的衣衫和入宮時不同,身上沒了入宮時那股噴香的味道。
虞帝不介意壁上觀虎鬥,卻不可能樂得被人當做傻子糊弄,當即親自前往坤寧宮,不顧皇后從病榻上起身、跪倒在地哭訴哀求,令人找到了那件已被洗乾淨的衣袍。
寧王在坤寧宮中換下的朝服。
柳重明昨天從宮中出來時,正見到左驍衛奉命去宣寧王進宮。
之後的事他還沒來得及打聽,想必又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鬧劇,可之前風波的余震仍未過去。
寧王之後會說什麼,他沒興趣去猜,卻能想到宮中之後會發生什麼。
金吾衛還有那兩名宮人,看起來無非是就事論事說了實話,才使懷王母子免遭不白之冤,可虞帝平生最忌諱兩樣事。
一是見人不孝,二是身邊的人不忠於他。
無論寧王此事如何落幕,這三人敢明目張膽地站在懷王一邊,必然是活不了了。
不過幾天之內,懷王能從寧王一路走過的地方信手拈出三人為他去死,細想令人悚然。
他尚且如此,不難想象皇上心中是怎麼想的。
可懷王不能不這麼做,接下來無論是於德喜搜檢宮中,還是薄言調換金吾衛,都比被皇后咬住來得好。
更何況若不先下手,寧王那邊的陳司天很可能會讓虞帝心中的天平傾斜了方向。
兩害相權取其輕,而已。
柳重明如今算是知道了,為什麼曲沉舟說,這次動不了懷王,不過是把躲在影子裡的人拖到陽光下曬曬而已。
這樣的一“曬”,懷王恐怕要被冷落好一陣子。
不過要被冷落的恐怕不止懷王一個,寧王並不是什麼硬骨頭,就算有皇后的威脅在側,多被嚇唬幾下,一準就招了。
只是不知道寧王會說些什麼,若是招出丹瑯來,之後又該如何呢?
雖然清楚無論怎樣都對他不會有什麼影響——畢竟曲沉舟告訴他不要花錢,所以當日在場的人都看得清,丹瑯並不是他想買的,而是曹侍郎非要送他的,攢局的人是江行之,都與他無關——可這種感覺非常不好。
他不過是曲沉舟手裡一顆棋子罷了,一步一步身不由己。
執棋的人根本不打算告訴他下一步棋在哪裡,也不會考慮他落下這一步是什麼心情,是否願意。
哪怕他幾次三番地警告,說自己並不喜歡被人算計。
沒有誰願意做一顆棋子。
可曲沉舟冷硬得像是一塊石頭,眼中只有自己的目標,沉默地、堅定地向前走,從不轉頭向四周看一看。
他不過一時迷茫恍惚,主導權便在不知不覺中落到了曲沉舟手中,對方根本沒打算跟他商量,就擔著本該屬於他們兩人的擔子先走。
他柳重明不過是一個看起來花哨的殼子。
是一個被人舉著四面出擊卻懵懂無知的殼子,唯一的作用就是保護著裡面的人,讓那人不會再輕易被潘赫、杜權之流肆意糟蹋。
曲沉舟用他用得得心應手。
有時候他在想,如果奇晟樓的新主人不是他,對曲沉舟來說也許並沒什麼太大差別。
只要曲沉舟願意出頭,就可以拿捏住任何人的軟肋,收歸己用,並不是非他不可。
而他,無論是為了柳家還是哥哥,都不得不倚仗對方。
每次起了這個念頭,他都會消沉很久,過去曾經自恃的驕傲和自信,被人打得粉碎,不屑一顧地踩在腳下。
他不知道前路在哪裡,也不知道該如何融化一顆鐵石做成的心,甚至對他們的合作產生懷疑。
如果有一天他被擊碎得拚不完整,曲沉舟會不會毫不猶豫地丟下他,頭也不回地離開?
如今他這個模樣,與皇上又有什麼分別?
可有時候他又忍不住想,這個人究竟經歷過什麼,為什麼會養成這樣如此冷漠孤僻的性格?宮中就這麼可怕嗎?
柳重明將手插在發間,正煩惱不已,有什麼東西呼地掉在腳邊,把他嚇了一跳。
是一隻死老鼠。
他愕然抬頭看,見到剛剛那隻冷傲的貓在牆頭上不屑地俯視著他,而後一弓後背,跳去牆的另一邊,不見了。
“謝禮麼?”
他哭笑不得,撿根樹棍,打算將老鼠挑遠一點,沒料到那老鼠只是詐死,被草棍一戳,吱地一聲竄去街對面,在人群中引起一片驚叫聲。
柳重明順著那尖叫聲,不經意看到對面不遠處的一處酒鋪,牌匾上寫著兩個字——“養拙”。
這兩個字寫得遒勁有力,似乎不是普通文人的筆墨。
他看了片刻才想起來,難怪這兩個字有點耳熟——曲沉舟擅自花了他幾千兩買的那處酒鋪,就是這裡。
他只派了人接手打理,還沒顧得上親自過來看看。
居然就在拈花巷,是巧合嗎?
從坐在這裡吃甘梅時起,他就想著一會兒回去之前再去拈花鋪子裡看看,記得裡面應該有鹹口的點心,打算捎帶點回去。
如今又見了養拙酒鋪,正琢磨著該先去哪個好時,便見留在馬車旁的下人帶著別院管事匆匆而來。
“世子,”管事行禮,向馬車那邊請他︰“出事了,您回去看一看吧。”
“是沉舟?”他又想起來之前娘去別院的情形,方才的不滿和抱怨都不翼而飛,心中一慌︰“他出什麼事了?是不是我娘又去了?!”
“不是小曲哥,是丹瑯出事了。”管家小跑地跟著他,一口氣不停歇地講下去︰“今天您出門之後,小曲哥和丹瑯也一起出門了。”
柳重明的心往下沉。
自從讓丹瑯拿到了那本偽帳之後,他聽從曲沉舟的話,為了穩住江行之那邊,暫時沒收了丹瑯的腰牌。
丹瑯今天能出去,必然是受曲沉舟的邀請,才得以出門的。
“丹瑯會死。”這是曲沉舟早就告訴他的,是今天嗎?又為什麼死?曲沉舟的目的呢?
那種剛被壓下的、被愚弄的不快又湧上來。
“結果下午小曲哥自己回來了,說他們出去後分頭走了沒多遠,他就見到丹瑯遇到了夫人。”
“丹瑯沒去過府裡,不認得夫人,也許對夫人有禮數不周之處。小曲哥說他隻遠遠看到夫人突然大發雷霆,命人把丹瑯帶走了,看方向,應該是回了侯府。”
“佘管家聽他這麼說了,馬上打發人去府裡打聽消息,說夫人關起門不叫人進,聽裡面那聲音,丹瑯怕是凶多吉少了。”
“所以這就緊著派我來找您回去,您看是現在馬上去府裡,還是……”
柳重明面色鐵青,仿佛被人從懸崖拋到深淵,方才對曲沉舟的擔心變成了對他莫大的嘲諷。
他擔心的人像對待牽線木偶一樣擺弄著他。
“回別院!”他一步邁上馬車,在袖中狠狠地掐著自己︰“我去找他問問!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考慮過要不要把這隻貓搞回去,還是路過就完事了,沒養過貓,沒有經驗啊前方玻璃碴子大到暴雨預警,明天開始就隻9點更新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