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下最令人疑惑的,還是那盒不該在宮中出現的口脂。
略考慮片刻,柳重明疑惑的自問自答。
“我認為瑜妃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,懷王更不可能。寧王去年做了幾件垃圾事,皇上很不喜,眼下水患泛濫,流民遍野,寧王又毫無建樹,已經很不討喜,懷王犯不著多此一舉。”
“反過來想呢?”曲沉舟平靜看他︰“懷王填飽了流民的肚子,正是被人稱頌的時候,可三王鼎足製衡,皇上並不樂於見到其中一人聲望高漲。”
柳重明細想,不由悚然。
“世子不用驚慌,皇上素來多疑,此次不過是借機敲打一下世子而已。”
曲沉舟放下茶杯直視他,他的震驚在這平靜的眼神中漸漸平復下來。
不知不覺中,曲沉舟已成為他的定心丸,這人不慌,他就不慌。
“世子,眼下算不得什麼大火,燒不到幾個人,更不會有礙世子。”
“只是躲在人後的人,也該拖出來給人瞧瞧。”
“這一次事出朝陽宮中,無論小宮女招與不招,瑜妃都拖不了乾系。如果懷王還能以聖人之姿自處,不為自己辯解,我今後也再不找他的麻煩。”
“世子可以睜眼好好看看,懷王能做到何種程度。”
柳重明細琢磨這話,沉默片刻後問道︰“你的意思是,即使皇上想打壓一下懷王,而且口脂的確是從朝陽宮中搜出來,懷王這次也能全身而退是嗎?”
“如果不去算把他拖到皇上眼中的話,的確算得上是全身而退。”
“可在皇上心中,也許一點點猜忌的火苗,有朝一日就會燒成燎原之火。”
柳重明漸漸有些明白了,曲沉舟見了懷王那天為什麼會力竭暈倒——因為眼下找不到算計懷王的有效途徑。
他見曲沉舟似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,竟忍不住安慰起來。
“如果懷王能把宮裡這些事的來龍去脈也摸清,恐怕皇上也要對他刮目相看,這麼看的話,也不算全身而退。”
曲沉舟默默點點頭︰“目前能做到的,也只有這些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柳重明還是不解︰“那口脂在市面上賣,並不貢入宮中,宮女又不會出宮采買,難道是對食的采買太監?這樣一來,倒也有跡可循。”
“這一點我倒是可以為世子解釋,”曲沉舟一笑︰“那口脂,是寧王帶入宮中的。”
“其中原委……”他微微欠身,在柳重明耳邊低語幾句。
柳重明起初詫異愕然,而後臉色青一陣紅一陣。
“曲沉舟!”
他從前不跟這些人胡混,只知道寧王是個遊手好閑的,卻不知道背地裡居然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。
做得這麼心安理得,甚至跟自己見面時也沒有半點慚愧,恐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。
而曲沉舟就心安理得地在旁邊看著自己頭頂綠油油,搞不好還在中間推波助瀾一把。
雖說丹瑯與他不過比陌生人多認識一點,可想到寧王拿什麼目光看自己,這滋味惡心得讓人咽不下這口氣。
“怎麼?”曲沉舟不解地問他︰“難道世子對丹瑯有意?”
“你,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……我告訴你,我最討厭別人算計我!”
柳重明氣得有些語無倫次,卻在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時立刻放棄了追責,隻忽然問道︰“寧王有沒有踫過你!”
曲沉舟呆了一下,他了解柳重明不肯被人指使的自尊心,而且任誰也不會願意做他人手中一顆棋子,卻沒料到他冷不丁冒出這個問題,細想之下,竟一時心中激蕩。
“世子,寧王也不是那麼不挑剔的。”
“有沒有!”
“……”曲沉舟將臉轉向一邊,一時竟有些後悔,有意不再與他對視︰“沒有。”
得了肯定的回答,柳重明終於放下心來,忽然想起來什麼,盯著曲沉舟看。
自從石岩把人送回來那天起,他就感覺曲沉舟的態度忽然冷淡下去,連那笑容也是客套式的。
他這段時間又忙碌著流民那邊的事,兩人幾乎沒見過幾面,更沒說過什麼話,那些還能偶爾插科打諢兩句的日子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了。
只是在剛剛他情不自禁追問時,曲沉舟那一層像是長在臉上的冷漠仿佛不經意間龜裂片刻。
這讓他意識到,對於他的關心和緊張,對方其實並不那麼抗拒。
這一點發現讓他忽然藏不住莫名其妙的笑意,連剛剛被人算計的憤怒也似乎不值一提。
就好像是,被激怒的貓咪終於認出他來,又肯賞臉回來吃上一口糧,肯不耐煩地在他手心蹭上一蹭。
真是隻野貓,又任性又讓人討厭,他想著,看似柔軟乖順、實則一身是刺的野貓。
他想要馴服他。
曲沉舟留意到落在身上的目光,余光裡瞟上一眼,又轉過臉去,如芒在背,心中有種莫名的慍怒。
他不怕與任何人對視,除了柳重明。
“這次便罷了,下次不許再瞞著我擅自做主,否則我定不輕饒!”柳重明不放過似的看著他,問道︰“繼續說,你知不知道,之後會怎樣?”
如果這口脂是寧王帶入宮,那眼下就變成了皇后見寧王碌碌無為爭不過,假借生病之名陷害瑜妃。
如此一來,懷王和寧王二人,必然有一人要栽個跟頭。
他想知道,在曲沉舟眼中,這場鬧劇會如何收場。
“抱歉,”曲沉舟不去看他︰“他們距離我都太遠,人心難測,只能且行且看。”
“好。”柳重明站起身,又警告一次︰“下不為例,否則不會放過你!”
今天發生的事太過突然,他仿佛看到一只看似柔弱的手在身邊慢慢攪動,對掀起的波瀾視若無睹,隻指給他看那水下猙獰的白骨。
將要繞過圍屏時,他忽然轉身問︰“你讓我買下亂葬崗時,有沒有預見到今日的流民?”
“世子多想了,沒有,”曲沉舟吹了外間燭火,正提著燈,打算等他進去後再退出門去,聽到他的問話,在門口站住腳︰“我沒有那麼神通廣大,巧合罷了。”
柳重明不知他是為了讓自己安心,還是說的真話,只是看著那已經邁出門檻的一隻腳有些礙眼。
可他知道若是出口挽留,十有八九會被拒絕,便隻站在原地不動,盯著還沒有出門的那隻腳。
曲沉舟便也站著不動。
“曲沉舟,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,”半晌,柳重明慢慢問︰“像你這樣的人,怎麼會死?”
他相信,即使沒有這雙眼楮,這人也足以在紛雜混亂的朝局中站穩腳,最不濟也可以全身而退,怎麼會落得死不瞑目、借屍還魂的下場。
曲沉舟垂目看著手中的燈,一隻手習慣似的在胸前摸索著什麼。
他記得所有疼痛消失的瞬間後,聽到重明說過——沒有心肝的人,怎麼會死?
怎麼會……死呢?
因為他萬夫所指,他兩手血汙,他是被天下人唾罵的佞臣賊子,而重明是開國聖君,他不能不死啊。
“回世子,時也運也命也,如此而已。”
“那這一輩子呢?”
“我想試著再掙扎一下。”曲沉舟用柳重明自己的話回答了這個問題。
那點燈火飄忽離去,黑暗裹持著柳重明,連日的疲倦湧上來,懶得去撥一撥燈芯。
“時也運也命也”,這幾個字仿佛放在誰身上都恰如其分。平步青雲時春風馬蹄疾,失意時嘆命運不濟。
在這一點上,他還是相當欽佩曲沉舟的。
朝中風浪,他隻站在岸邊看著,便覺罡風撲面,而曲沉舟在其中沉浮一次,仍有心力再拚一次。
他自問若他落到如此境地的話,孑然一身獨活,恐怕早生死由命,卻不清楚曲沉舟是為了什麼。
因為對懷王的恨嗎?還是有什麼別的?
這些問題必然是無法知道答案的,唯一渺茫的希望就是轉而尋求那些虛無凌亂的夢。
“後天辰時前……在拈花鋪子那裡……”是誰在對他說話呢?
也許得空的時候,他該去拈花鋪子那裡看看。
不過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即將隨著曲沉舟攪起的水波,漸漸向漩渦中心移去。
一起試著掙扎吧。
他想,下次一定要當面把這句話說出口,至少也要再牽牽那隻手。
宮裡冷不丁發生那樣的事,他不敢走太遠,怕有個風吹草動不能及時趕回來,便派了可靠的管事過去,格外囑咐說,最近漸漸進入雨季,千萬注意。
萬一雨水帶著山上的土石滑坡,出了人命,恐怕父親和姐姐都要被連累。
在想到那雙眼楮時,這份擔心忽然變得微乎其微,他莫名地相信,如果他未來可能遭遇什麼不測的話,那個人一定會及時提醒。
就像在那座即將坍塌的奇晟樓前一樣。
這樣一想,他倒有些理解,皇上為什麼那麼離不開司天官了。
他覺得腦子裡似乎有什麼線索如空中飄忽的蛛絲,就要搭上哪裡,撐出一根完整的線,筆卻在硯裡與沒及時拿出的墨條踫了一下。
蛛絲斷了。
丹瑯嚇得面如土色,忙在桌邊跪倒︰“世子爺恕罪!”
這是柳重明第一次允許丹瑯在書房裡隨侍。往日若是沒讓下人研墨的時候,都是曲沉舟研好墨,他樂得用現成的。
這人雖總說自己沒服侍過人,可這研好的墨,無論濃淡還是細膩度,都是他最喜歡的,這讓他更篤定對方曾經與他師出同門。
遺憾的是,他的同門少說也有上百人,又四處分散,實在無從查起。
“起來吧。”柳重明放下筆,活動了一下手指,落下的功課寫了大半,也該歇歇了。
丹瑯走到他身後,靈巧的手指為他揉捏著肩膀,被他擋開——他也不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,哪至於腰酸背痛到這個程度。
不過這份乖巧倒讓他生了癡念,想著什麼時候曲沉舟能這麼懂事。這個念頭須臾便逝——做夢去得了。
他正想著,門外有下人輕聲通稟︰“世子爺,小曲哥那邊有點事,請您過去一下。”
“嗯,”他面沉似水地應了一聲,吩咐丹瑯︰“你在這兒等著,我一會兒回來。”
余光裡,丹瑯的臉上閃過一絲竊喜。
“你說……”柳重明在東廂房與人見了面,等過一盞茶工夫,忍不住跟人搭話︰“你說他會不會笨得找不到那東西。”
桌上的地圖剛描了一半,曲沉舟停下筆。
他今天換下紅繩,用木簪簡單挽了髻,有點不太習慣,總是忍不住去扶一下。
“我認為,這取決於世子是不是足夠聰明,把東西放對地方。”
柳重明瞟他一眼,這個人可真討厭。
可看看他頭頂,又決定看在發簪的份上,不跟這人一般見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