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石磊並沒有把元帥的話轉答完整。
柳重明一共吩咐了兩句話,第一是保他不死,第二,是不許汙他清白。
曲沉舟久居宮中,極少在外人面前露面,可越是這樣,關於他的傳言就越是神乎其神。而被說起最多的,除了他一言定生死的卜卦之外,便是那清冷絕世的無雙容貌了。
讓這柳重明的第二道命令充滿了旖旎的味道。
不少人都隱約想起來,這兩個人在很久前,據說也曾經是有過極深的交情的。
甚至許多人還猜測,曲司天這次極有可能會大難不死,即使委身人下再恥辱,也總歸還留條性命。
像曲沉舟這樣有本事的人,沒有誰會真舍得放棄,看看之前的兩位皇上便知道。
傳言甚囂塵上,朝中一時沸騰,終於有人忍不住拿傳言去試探了柳重明的口風。
柳重明對此毫不猶豫,隻答了一句話:廢帝猶可恕。
後面的話也無需再說。
廢帝尚且可以饒恕,這個人卻無論如何也留不得。
對於外面的這些事,曲沉舟一無所知——從觀星閣出來,便有管制司的人奉命在那裡等著他。
十多年後,他再次落入奴籍。
燒紅的烙鐵帶起皮肉燒焦的味道,在他後腰上留下了一個“明”字。
那是他最怕痛的地方,柳重明果然比誰都知道,如何才能讓他最痛苦。
只是一處烙痕便牽動著全身,他的腿使不上力氣,可前面的馬牽著捆住他的繩子,在馬匹的走動下,他不得不邁開腳步。
像是刻意要羞辱他一樣,皇上欽賜的玄芒織金衣還穿在身上,昭顯他一人之下的尊貴身份,頭髮卻被打散,隻用一根紅繩草草系在腦後。
他出身奴籍,若沒有當年皇命赦恕,他本就沒有資格束發著冠。
路兩邊擠滿了前來圍觀的人。
對於這些普通百姓來說,往日裡司天官大人如神人般高高在上,隻活在傳說中,誰也無法窺得一見。
如今仙人落難,被拖著遊街,哪怕是像現在這樣戰火剛剛掠過皇城,也沒有人不想著過來看看。
他起初還能踉踉蹌蹌地走,可後腰上的疼痛牽得雙腿也在顫抖,內衫被冷汗浸透,很快就被馬匹拖倒在地。
雖然有兵士在四周隔開了一段距離,也擋不住無數人的議論聲傳過來。
“那個就是司天官?我還以為他是個三頭六臂的神仙呢!”
“三頭六臂算什麽厲害,他不用動手,張張嘴就能弄死你,還不算神仙?”
“神仙個屁!狗仗人勢而已,沒有人在背後撐腰,誰理他說什麽,還不是人家的一條狗。”
有人嘖嘖道:“殺孽太重,沒想到居然還真的生得這麽個模樣,天上神仙怕是也就長這個樣子吧。”
“他如果不是這個模樣,哪能讓皇上對他言聽計從的,搞成現在這樣。”
“也難怪……”有人盯著嘀咕:“他要是肯對我笑笑……”
“閉嘴!”旁邊呵斥:“不要命了!”
“妖言惑眾,穢亂宮廷,禍國殃民。”又有人冷笑著說道:“古有妲己妖妃,他也不逞多讓,就該淋了狗血,立即問斬!”
“我聽說,他的一雙眼睛能看陰陽和將來,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”
“誰知道呢,應該不假吧!”
這個傳聞早已不是什麽新鮮說法,有膽子大的向這邊高喊:“軍爺,他的眼睛是不是陰陽妖瞳?什麽樣兒的?讓大夥開開眼唄!”
隨行的長官當然對這個事好奇過,自然也早已經看過,如今有人一起看新鮮,當然樂不得解個悶,連忙向身邊踢了一腳。
“沒聽到他們說什麽?睜眼!喉嚨啞了,難不成眼睛也瞎了?!”
曲沉舟的雙手被反捆在身後,只能喘息著匍匐在地上,恍恍惚惚中被一腳踢醒,慢慢睜開了眼睛。
那軍官抓住他的頭髮,強迫他仰起臉來。四周人頭攢動,爭著擠著想靠近看看。
“還真的是!一隻眼睛是藍色,一只是金色?”
“快讓我看看——他在看我!”
曲沉舟有些失神地盯著不遠處湧動的人群,很想說些什麽。
他想說,真是羨慕他們,能有這樣平淡的生活,能踏實地有家可回,能有人在家裡等著他們,能肆無忌憚地這樣說笑著。
他所求的,不過是有方寸之地容身,能自由地、好好地活下去。
而已。
見了他的眼睛之後,有人猶豫了:“這樣是不是不太好,他別真的是神仙下凡,如今咱們這樣,別是冒犯了……”
“別瞎想。”立刻有人打斷了那人的膽怯:“你是這幾年才知道他的?他人模狗樣地被供了幾年,你還真當他是個神仙了?不過是個三兩銀子買來的家奴而已。”
“家奴?他嗎?”
“那當然,當年全京城的人哪有不知道的?”
“我還真是這幾年才過來的,說來聽聽?”
“這有什麽新鮮的,你去到處打聽一下都知道怎麽回事。十多年前,京城裡那個挺熱鬧的奇晟樓,他就賣在那裡。”
“奇晟樓?不是早就垮了嗎?”
“對啊,後來誰中意了他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聽說就是為了把他弄進宮,奇晟樓才垮的。”
“豈止是奇晟樓垮了,”有人在一旁插嘴:“如果不是他進宮了,如今也不會天下大亂……”
“噓……”他後面的話被人立刻堵了回去。
“嘖嘖,真是個禍根啊,誰買了他,誰就倒霉。”
“可不是嘛。所以啊,我要是柳元帥,我也不敢留他。”
柳元帥……
這三個字落入耳中,已經死氣沉沉的曲沉舟開始顫抖。
那軍官像是發現手中拿著汙穢一樣,向前搡了一把,他跌落在地上,又用頭撐著地面,一點點跪坐,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。
“重明……”他在心中念著,艱難地邁出一步,哪怕知道在路的盡頭等待自己的是什麽。
陰暗的地下裡連窄小的氣窗也沒有。
這個充滿了血腥的暗牢,是曾經人人提起來就不寒而栗的地方,還從未有人活著從這裡走出去。
他伏在看不見一絲光亮的地方,不知年日,只能隱隱聽到刑具在地上拖行時發出可怖的聲音。
只知道在疼痛入骨的昏迷和清醒中,自己始終被吊著一口氣,沒有死去,也不被允許死去。
四個月後,新帝登基,大赦天下,唯一不被赦免的人,只有曲沉舟。
他重枷加身,被拖出暗牢,這也是被押入牢中後第一次見到太陽,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。
幾個月的不見天日,他在大牢裡把各種滋味都嘗了個遍,九死一生,能站起來已經是勉強。
押送他的兵士有些驚悚地看著他,不知道這個形銷骨立的人,怎麽還能走得了路?
曲沉舟的眼中只有前面的路——再走一步,再多走一步,就能見到了。
他最終還是倒在宮門外,被人一路拖著,上了青玉石階,赤裸的雙腳磕在台階上,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。
中和殿前,是專門為他搭起的高台。
早在攻入京城前,柳重明就已在陣前立誓,如能殺入九重宮門,必當以奸佞曲沉舟之血,告祭亡魂。
被綁縛在十字斷魂台上時,他完全失去了力氣,只能靠鐵鏈的束縛勉強站著。
唯一剩下的力氣,只夠讓他抬頭,看向前方向他走來的身影。
將近十年,終於能再見到,他們卻已不是曾經的少年。
珠冕龍衣,帝服加身的重明,比想象中還要好看。
他舔舔乾涸的唇邊,那個名字已經在口中,卻沒有聲音能讓他叫出來。
不過,也隻這一眼,那些曾經被陽光照耀的繁花燦爛又一次盛開,曲沉舟抿了抿薄唇,帶著一點笑,垂下頭去。
能見到,已經很好,不枉他等了這麽久。
只是他熬盡心血想問的那句話,卻已經沒有機會問出口了。
只是那曾經攜手策馬的約定,終究是一場空。
“曲司天!你還認得我嗎?”柳重明的雙腳抖得厲害,連頭上的冕旒也在亂顫,擾亂了他的視線,看不清不遠處一身血汙的人。
他也顧不上周圍人看向他的目光,一把扯下冕冠拋在一邊,身後的景臣忙上前扶了一把:“皇上……”
“曲司天!看著我!你還認不認得我!”他把景臣也推開,厲聲咆哮。
曲沉舟無力抬頭,沒有理睬他的憤怒。
“你當年敢做下那些事,現在為什麽不敢看我!”柳重明厲聲呵斥,右手一抖,漆黑的長鞭呼嘯著落下。
破空聲後,傳來結結實實鞭打在皮肉上的聲音。
可曲沉舟隻隨著搖晃了一下,仍然沉默著,像是不知道疼痛一樣,沒有任何回應,連一絲掙扎都沒有。
“曲沉舟!”柳重明的聲音陡然增高,帶著哽咽,抬手又是狠厲一鞭:“看著我!”
“看我!”
“你給我抬頭!”
“抬頭啊!”
景臣看不下去了,攔住狀似瘋狂的柳重明,一邊示意身旁人過去看一下,見那人小跑過去後,向他點了點頭,才低聲說:“皇上,他已經死了。”
曲沉舟死了。
曾經在皇上身邊說一不二的人物,天下人無不唾罵的佞臣賊子,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斷魂台上,隻來得及看了柳重明一眼。
十年的期盼等待,四個月的忍耐煎熬,心願已了,至此油盡燈枯。
“他才不會死,”沒有景臣預料中的發狂,柳重明怔了片刻,突然冷笑了一下:“沒有心肝的人,怎麽會死。”
他後退幾步,招了招手,一旁人遞上早準備好的東西。
金弓,銀箭。
這是他曾許諾的,有朝一日帶他看看外面的自由天地,去廣闊的草原策馬,金弓銀箭,紅衣烈馬。
搭箭上弦,弓開滿月,松手。
銀箭破風而去,直中曲沉舟心口。
縛在斷魂台上的人仍然隻隨著箭的力道晃動一下,低垂著頭。
柳重明機械地重複開弓放箭的動作,眼前一遍遍模糊,又一遍遍清晰。
血水從左邊半身流了一地,一直流到柳重明腳下,曲沉舟卻仍安詳地閉著眼睛,溢出血痕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點餮足的微笑。
柳重明終於停了手。
他用了將近十年時間,撞破了曾經最痛恨的宮牆,終於以殘忍的方式殺了最恨的人,卻茫然地發現,這並不是自己想要的一個交代。
那些少年時的明媚春光,那些甜如春桃夏李的曾經,是同一個人給予的,也是同一個人埋葬的。
“沉舟……”他跪在斷魂台上,頭抵著金弓,痛哭失聲:“沉舟兒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