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今年最冷的天氣,雪落無聲。
甚至連一點風也沒有,大片的雪花從天空飄飄忽忽地直落下來,像有人在空中百無聊賴地撕著棉絮。
路上的行人都裹緊了衣領,低著頭匆匆而過,免得這些擾人的冰冷鑽進脖子裡。
曲沉舟幾次想跟著人走,好有一處避雪的地方,又幾次退回來,自言自語:“我要等他回來……”
他的聲音消散在漆黑的夜裡。
伸出手去,凝成團的潔白冰晶落向手心,又穿過手掌落在地上。
赤裸的腳踩在雪地裡,感覺不到冷,雙手上都是翻卷見骨的傷痕,也感覺不到疼痛。
只有心裡很茫然,好像空蕩蕩的。
天色漸漸昏暗下去,路上行人稀少起來,他便重新坐在旗杆下面,屈起膝蓋抱住自己。
不是因為冷,而是從很小的時候起,只有這樣蜷縮成一團,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。
遠遠的燈火一盞盞熄滅,入夜的街道更寂寞,他只能哼著記憶中所剩不多的調子給自己聽。
“一更鼓響,三月花開,子規亂啼,小簷飛燕,日日喚東風……”
別人聽不見他的聲音,他就給自己解悶,還有唱給自己的身體聽,他的身體就被懸掛在一旁的旗杆上。
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這裡,又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,別人拖走他的屍體,他就只能茫然地跟著,來到這裡。
銀箭已經被拔出去,一身血汙還沒人收拾,幸好是寒冬天氣,這麽久了也沒有腐爛,看起來還是剛死去時的模樣,狼狽至極。
懸屍示眾,已經第十四天了。
重明沒有不恨他的理由。
安定侯柳姓主家分家上下上千人,柳家的姻親世交白家數百人,還有宮中的柳貴妃、小皇子,都因他而死。
更別提這許多年裡,天下許許多多連見都沒見過他的人,因為他而家破人亡。
這樣的下場,也是他應得的。
所以沒有怨恨。
他只是迷茫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,也許是連老天都厭惡他作孽太多,罰他不得輪回超生,在這裡看著自己被人唾罵羞辱。
可他這輩子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,也沒有現在這樣無拘無束,可以仰頭對著天空哼著調子,什麽也不必擔心害怕。
“五更鼓響,珠簾盡濕,雪滿天山,雲凝萬裡,紛紛雲中客。”
這十幾天來,他的魂識像是越來越弱,記憶也越來越不好,不記得這個調子是從哪裡學到的,只是熟悉得很。
反反覆複,從一更鼓響唱到五更鼓響,再從五更天回到一更,不知疲倦地,一直又見到天邊的曙光照過來。
除了曙光,還有許多人。
烈馬踏著碎雪,馬背上的人在一片璀璨的晨曦中,向他這邊狂奔而來。
曲沉舟迎著日光站起來,嘴角忍不住勾了勾。
仿佛記得,在很久以前,也有這樣一個人,在日頭刺眼的逆光裡站在他面前,用帶笑的聲音問:“曲司天嗎?”
那是照進他生命中的第一束光芒。
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跑了幾步,對那人伸出手臂,“重明……”
可那為首的黑衣騎士連同快馬一起穿過他的身體,在一片被激得揚起的雪花中,跪倒在旗杆下。
一旁有人飛快上前,解下了懸掛多日的屍體。
柳重明跪在地上,將早已僵硬的身體死死抱在懷裡,在晨曦初上的明亮雪地裡,撕心裂肺地放聲痛哭。
曲沉舟怔怔地站在身後,這聲音太過淒厲悲慟,讓他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——已經是殘魂而已,又哪有眼淚可流。
“重明,為什麽要哭?”
他只能伸手輕輕撫在柳重明的頭頂。
“我已經死了……你不要哭啊。”
手指沒入柳重明的發間,在陽光下變得愈發透明,竟像見不得太陽的晨霧一樣,逐漸消失散去。
曲沉舟將逐漸失去的雙手抬起在眼前,有些釋然地閉上眼睛,松了一口氣。
身已死,魂將散,他也……終於可以解脫了。
身體輕得好像飛在雲端,可他這樣的人,難道不應該下地獄的嗎?
他不知道自己會去往哪裡,隻覺得飄飄忽忽,像是從前做過的會飛的夢境,轉眼間便要醒來,身體不受控制地墜落下去。
曲沉舟猛地向前一撲,雙手及時撐在桌面上,沒有讓自己摔倒,卻被手裡的東西硌了一下。
那是一枚卜骨,很多年沒有見過的東西。
曾經在奇晟樓的時候,樓主人就讓他拿著這個東西為客人佔卜,雖然他並不需要,可主人說這樣看起來更像個卜卦的樣子。
除了這陌生的卜骨,他還看到了自己的手。
這是一雙少年人的手,骨肉勻稱,骨節尚不是那樣分明,還有些粗糙,與熟悉的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完全不同。
曲沉舟自己天生是個怪物,又真切地化為魂魄,看見屍身與自己分離過,連那樣詭異的事都經歷過,更是一時沒想明白眼下又遇到了什麽情況。
他還在發著呆,一聲呵斥在面前響起:“杜權!這是怎麽回事?!”
杜權?早就死了很多年的奇晟樓主人?
可相比於還活著的杜權,他的眼睛看的卻是對面,與自己隔了一個桌子的人。
那人約摸四十往上,保養得當的臉白淨得沒有一根胡須,敷著粉,正不陰不陽地對杜權冷笑。
曲沉舟捏著卜骨的手指蜷縮起來。
是潘赫……在他十四歲那年,隻來過奇晟樓一次的潘公公,可也正因為這一次卜卦,潘公公起了用他討好皇上的心思。
從這一天起不出兩個月,奇晟樓煙消雲散,他被送入宮中,自此身不由己。
而潘公公也是他小試牛刀開了殺戒的第一步。
“沉舟!你說話啊!”
杜權沒料到曲沉舟突然發起呆來,急忙搡了他一把,滿臉堆笑地對潘赫哈腰賠不是:“潘公公,您別生氣,這孩子本來就有點怪,您再等等。”
潘赫展開折扇,將曲沉舟上下打量片刻:“杜權,你該不是掛羊頭賣狗肉,拿這些故弄玄虛的話來騙人的吧。”
“公公說笑了,小人哪裡敢,”杜權賠笑:“小人之前也跟您說過了,這孩子小時候靈光得很,越大越不行。如果他算不出,您大人有大量,就當個樂子看看也好。”
潘赫也不年輕了,對於這種鬼神之說沒有年輕人那麽看得開,聽他這麽說,也點了點頭:“這是自然,小孩子眼睛乾淨,大了煙火味重,看不到也是正常。”
曲沉舟怔怔地看著眼前本該已經變成白骨的兩個人,又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,當真是自己少年時的手,臉上還戴著遮擋住臉的覆面,也是以前的樣子。
可面前的對話卻那樣陌生,與從前完全不同。
潘赫身上現出的卦象,也與從前迥異。
上一世裡,他為潘赫準確無誤地卜了卦——南下有金,繞行洛城。
潘赫將信將疑地奉命南下,賺了個盆滿缽滿,又因為從洛城繞路,躲過了城中的動亂,這才對他動了歪心思。
那眼下的狀況又是什麽?難道老天讓他在投胎之前再把這輩子痛恨的人、最難忘的事再看一遍,忘川路上也要記住嗎?
曲沉舟的呼吸急促起來,一時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虛幻還是真實。
杜權、潘赫的聲音和身形像是在身邊盤旋扭曲,化作厲鬼一般的聲音在呼嘯尖叫,呵斥聲聽起來不真切起來。
頭疼欲裂。
這樣噩夢般的人,即使在夢裡也是他不想見到的。
如果是夢,那就讓他任性一次!放肆一次!發泄一次!
他猛地將右手的骨卜砸向潘赫的面門,借著椅子踏上桌面,在一片驚叫聲中,踩在潘赫的前胸,借力一跳,飛一般地衝出了房門。
樓外陽光一如既往,滿是初春的暖意,那是他從沒有自由行走過的地方。
在街上的驚呼怒罵聲中,他一路狂奔,奔跑帶來的疲憊感和四周行人的驚嚇都那麽真實,真實得讓他又開始恐慌起來。
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場噩夢,而真實的他仍然還賣身在奇晟樓裡,什麽都沒有發生。
奇晟樓的人在身後高喊著追來,可是恐懼已經讓他什麽都顧不上了。
能再次用雙腳跑起來,能這樣貪婪饑渴地呼吸著溫暖的空氣,能感覺到胸中劇烈跳動的心跳,無論眼下是真是假,都已經不重要了。
哪怕是做夢也好。
可他如今畢竟是少年單薄的身體,沒等他狂奔出兩條街的距離,身後的人就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,將他壓倒在下面,扭住了雙臂。
曲沉舟拚命地昂著頭,顧不得地上揚起的塵土嗆入喉中,放聲嘶喊:“救命!有沒有人!救救我!”
“怎麽回事?”當真有個少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。
他不過是如同溺水的人一樣,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,沒有想過會有人回答。
這聲音令他全身一顫,像是瞬間抽走了所有掙扎的力氣。
如此熟悉,曾在他夢裡無數次地出現過的聲音,怎麽可能會忘記?
曲沉舟不由自主地抬頭,在太陽的逆光中,一個少年騎在馬上,向他這邊微微俯身。
“怎麽回事?”
那個名字含在他嘴裡,始終沒敢叫出來。
“重明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