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二哥!二哥!”
不用抬頭,光聽這聲音,柳重明就知道是誰來了。
那人沒聽到回音,一步跨過書房門檻,又吵嚷著︰“二哥,你在啊,怎麼不應我一聲?”
跟在他身後一人笑著接話︰“你一口氣不歇地叫,又這麼大嗓門,重明就算應了,你也一樣聽不到。”
白石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梗著脖子不用正臉看他︰“我不聽你說話,我叫二哥呢。”
“什麼混小子,我才是你親哥!”白石岩勃然大怒。
柳重明不由莞爾,也只有這兩個人過來時,他的書房才會變得這麼熱鬧。
“你們倆今天不當值了?”
白石岩也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︰“我今天休沐,他那算什麼當值,只是我爹怕他閑著生事,給他隨便塞在行伍裡呆著。”
“我也每天都有正事做的!才不是隨便塞的!”白石磊抗議。
“屁大點小孩,有什麼正事,趕緊給哥倒杯水。”
“當然是正事,”白石磊才不給哥哥支使︰“我都可以帶兵出去了,哪像你,天天圍著京城這片溜達。”
“嘿你再說一句!”
見哥哥作勢要揍人,白石磊溜到柳重明身後︰“二哥,我說的對不對?”
柳重明被扯著衣服,順勢靠在椅背上,在他額頭上彈了一指。
“熱,去倒杯水。”
“是真熱。”
白石岩擦了一下額頭的汗,還沒進到夏天,天氣就已經這麼熱了,到了夏天怕是更難熬。
一旁的銅盆裡鎮著冰水,他接過弟弟遞來的杯子,探頭看了一下書案,一臉嫌棄︰“重明,天天看這些東西,你也不膩煩?”
“怎麼會膩煩?”柳重明不緊不慢地翻著︰“都是白花花的銀子,我可喜歡著呢。”
“你看你,哪像個侯府世子,簡直就是個奸商。”
柳重明不以為恥︰“我本來就是,這京城上下,有誰說我不是?”
“看你這個樣兒,”白石岩遠遠點著他︰“攢這麼多錢,打算娶個多金貴的?”
柳重明冷笑一聲,傲然道︰“金貴不金貴另說,這京中待字閨中的,還沒有我能看上眼的。”
“哎!話可不能說這麼絕對,有道是一物降一物,你不知道,是因為你還沒踫著呢。”
“對!”白石磊見縫插針的,也附和了一句︰“你看我爹,還不是被我娘管得死死的。”
白石岩喝了一口,舒服得嘆了口氣︰“我今兒過來是想問你,齊王的帖子你收到了沒有,去不去?”
“他辛苦一遭,好不容易回京,聚聚也好。”不等人說什麼,柳重明又說︰“而且有白吃白喝的機會,為什麼不去?不光是他,寧王、懷王的帖子,我都一樣照接不誤。”
白石岩失笑。
有重明這個八風不動、老成持重的樣子,他的操心總顯得有些多余。
如今朝中封了幾位王爺,對外的說法都是王爺們年紀都不大,皇上也想多留他們在身邊幾年,沒有遣去封地。
可許多人都心裡明白,皇上其實還沒有下定決心,最後把哪一個推上去。
柳家小姐雖封了貴妃,於后宮中地位只在皇后之下,盛寵幾年卻膝下無子。
這樣一來,世代為朝中柱梁的柳家便處在一個非常古怪尷尬的境地下。
若是柳貴妃始終無子,安定侯柳家自然是幾位王爺需要極力拉攏的,可一旦柳貴妃懷上皇子,柳家便在一夜之間變為王爺們的敵人。
更何況柳家不光有安定侯府,還有柳家諸多在朝中和各地任職的分家,還有與柳家世代姻親的白家。
車騎將軍白世寧是大虞土地上最能令人心安的名字,仿佛只要這個名字還在,關外那些虎視眈眈的狼崽子就不敢有半分覬覦之心。
白柳兩家密不可分,歷代都是沒有人敢小覷的一股力量,既讓人蠢蠢欲動,又有些忌憚。
可私下裡更多人在猜測,柳貴妃盛寵之下無子,若不是體弱無福,便很有可能是那一位的授意。
這都只是猜測而已。
朝中雖然有人因為明裡暗裡的關系,站在了諸王的隊伍裡,可更多人像柳家和白家一樣,保持著觀望中立的態度。
在一切都沒有塵埃落定之前,沒有人敢下結論。
白石磊比兩個人都小,每次跟過來湊熱鬧,都插不上話題,甩著手走了兩圈,開始覺得沒意思︰“二哥,清池呢?他平時都不過來你這裡嗎?”
柳家三子柳清池,正好跟白石磊的年紀差不多。
“清池嗎?忙著讀書呢,偶爾來,次數不多。”柳重明開始收拾文書。
“我看可不是這樣,”白石岩笑他︰“你該說,清池心思高潔,看不上你鑽在錢眼裡才是。”
“你說得對。”柳重明抬抬下巴,示意兩人等在這兒。
“對了,重明,”他還沒出門,白石岩順帶問了一句︰“最近有沒有見到方無恙,我找他有事。”
“昨兒我剛把他從軟紅坊撈出來,丟在我那兒了,你自己去找吧。”
“歡意樓?”白石岩嘖嘖道︰“黃鼠狼進了雞窩啊。”
他斜著眼忽然壞笑起來︰“我說你啊,有方無恙這樣的朋友,又守著雞窩,怎麼偏不是個黃鼠狼呢?”
柳重明聽懂了他的話,斜撇一眼,在擦身而過時呼地拂袖。
“開個玩笑!”
白石岩及時警覺地跳起,已聽到椅子腿發出了咯地斷裂聲,回頭看時,人已經出門了。
“怎麼了?”白石磊俯身查看︰“你說什麼了?二哥怎麼生氣了?”
白石岩腹中笑得痛,卻擺擺手︰“沒什麼,小孩子別問。”
重明就是這點最不經逗,名下連歡場行院都開了,偏偏還這般純情,不沾風月,也就只有他能小打小鬧地開點玩笑。
不多時,柳重明換了衣衫,招呼二人︰“走吧,你們倆又是趕著午飯時間過來,明擺著又想在這裡蹭飯?看來是不怕在我這裡染上銅錢臭。”
他邁過門檻時,有什麼東西發出一聲清脆低弱的響動,勾得白石磊跟著問︰“二哥,你身上是什麼東西在響?”
柳重明轉身,給他看別在腰間的一枚小玉佩,那玉佩的一角上還掛了一枚小巧的玉珠,踫到玉佩的時候,會發出一點響聲。
白石岩對這東西不陌生,這是他陪著柳重明一同去南路禪院求來的,只是主持給重明換這件貼身護符時,他沒被允許陪著一同進到禪房裡去。
“重明,”他把弟弟趕到前面去,跟柳重明並肩走著,輕聲問︰“之後有沒有好些?”
他問的自然是那個古怪的夢境,之前數年都重復做一個倒也罷了,如今居然還有了後續,就有點嚇人了。
“嗯,”柳重明點頭,含糊回答︰“不用擔心。”
他緩緩邁出門檻,聽著腰間偶爾發出脆響,有些話到底沒有告訴白石岩。
在夢裡,他也聽到了這個聲響。
糾纏多年的晉西書院不見了,他站在宮中的石階上,這聲音極輕微地由遠及近而來。
帶著玉佩的那人走路不緊不慢,風姿優雅端正,極有節奏,每向前幾步,玉珠便與腰佩撞在一起,發出叮的一聲。
他認得出,那玉佩正是自己身上的這一枚。
那步子每向前走一步,他的血就熱一分,雖然夢中朦朦朧朧地看不清面孔,可那人就是那樣無形地勾著他。
他甚至能感覺到,即便那衣衫下是一副枯骨,也是一樣勾魂攝魄。
那人在不遠處站住,不知是不是在招呼他過去,可還沒等他向上走幾步,再抬眼時,人已經走遠,面前不知什麼時候起了座沒見過的樓宇。
他四下看看,確認仍在宮中,卻沒來過這地方,隻隱約見到牌匾上一個“閣”字,便看到一人從轉角走了出來,那是於公公,始終服侍在皇上身邊的大太監。
在於公公身邊還有另一人,從他這個角度,不抬頭的話,只能看到那人的衣擺,衣擺上沒有玉佩——不是剛剛的人,那是一身常服。
隻這衣擺,他便能猜出這人的身份。
皇上篤信神靈,凡事必要卜算一番,歷朝歷代設在宮中的司天官一職原本只是閑職,如今卻被抬到了令人頂禮拜膜的高度。
這個位置成就了不少人一步登天的美夢,既是江湖騙子們花樣百出的戲台,也是朝中各勢力想盡辦法安插人手的地方。
可世上哪有那麼多未卜先知。迄今為止,在這個位置上得意時間最久的,也不過隻呆了一年出頭。
更替的頻率太快了,柳重明只見到這個衣擺,並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。
於公公向那人不知說了什麼,兩人又一起向剛剛佩玉人離去的方向走去,臨走之前,那人似乎側過身,向他這邊看了看。
柳重明始終沒能看到那位司天官的面孔,卻覺得那窄瘦的縴細腰身像是很熟悉一樣,仿佛觸摸過無數次那樣熟悉。
這樣糊塗又沒頭沒腦的夢,還是第一次。
想起住持將這枚玉佩遞給自己時說的話——凡事從心,莫再後悔,他忍不住摸了摸玉佩。
忽然間起了個很荒誕的想法。
不知道那人的玉佩是他贈與的,還是他如今帶的是那人的玉佩。
無論怎樣,他們的關系都有著與旁人不同的親密,甚至比他與白家兄弟還熟悉,可為什麼他半點也想不起來,這個人究竟是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