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於曲沉舟會先去哪裡,柳重明真的很有興趣知道,哪怕對方故意漫無目的,也總能從舉動中瞧出些蹊蹺。
所以聽到外面紗籠裡有動靜時,他也漫不經心地起了床。
一起去盥洗,一起吃了早飯,前後腳地出門……
柳重明在馬車上坐了一會兒,才發現哪裡不對——對方並沒有跟出來。
他沿路找回去,發現曲沉舟還在門檻裡蹲著,兩隻手扒著門框,像長在門邊的一朵蘑菇。
“在看什麼?”
曲沉舟蹙著眉頭,將目光移去一邊︰“世子……先走吧,不用等我。”
“怎麼了?”柳重明停了一會兒,等得不耐煩︰“走啊。”
“……”
沒等到回答,他在門檻上坐下,上下打量一番,才發現曲沉舟的鼻尖上都是細汗,細想之下,不由納悶問道︰“你不會是在害怕吧?”
聽人說過,在一個地方圈久了的人,會對外面有莫大的恐懼,親眼見還是第一次。
他想得到這人會迫切出門,卻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曲沉舟,居然會怕得卡在門檻上。
“別管我!”
曲沉舟突然惱了。
他不得自由的日子比柳重明想象的還要長很多。
兩世加在一起,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,離開晉西書院後,更是一步也沒有邁出宮門,即使之前在奇晟樓裡,極偶爾的外出時也是被人牽著圍著,從沒有“自由”二字。
一步之外就是曾經夢寐以求的廣闊天地,他想過無數次,跟重明一起,牽著手去山南海北,去所有能去的地方。
如今走到這裡,居然對門外陌生的世界有種莫名的恐慌。
經歷了那麼多事,都沒怕過什麼,現在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去街上,卻有些兩腿發軟。
不知道該做什麼,該說什麼,該去哪裡,外面的人又會怎樣看他。
陡然被人說破,一瞬間腦中都是惱羞成怒,又很快反應過來︰“抱歉……我……”
柳重明蹲下來看他的眼楮︰“又不是讓你成親過門,你怕什麼?”
曲沉舟臉色發白,往日從容鎮定的雙眸裡蒙著說不出的委屈,不想跟人對視,隻盯著鼻尖前的門框。
“世子……先走吧,不用管我。”
這模樣滿是不自知的可憐可愛,柳重明仿佛聽到胸中咚地跳了一下,一瞬間連呼吸也停了。
他在心裡罵了一句——這小狐狸怎麼可能有這個樣子,是不是故意?
他不走,曲沉舟也不動,兩人在門口僵持半天,柳重明終於失去耐心,將曲沉舟攔腰一夾,硬是把人從門框上剝下來,快走幾步,丟進了馬車。
“走。”柳重明二話不說吩咐,外面車夫問了一句,他瞟一眼地上的人︰“隨便,繞著城走。”
進了狹小的空間,曲沉舟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,在地上匍匐片刻,才意識到馬車已經走動,而柳重明跟他在一起。
“世子也要一起?”
“怎麼?不願意跟我一起走?”
曲沉舟不吭聲地爬起來,在距離柳重明遠遠的角落坐著,表示無聲地抗議——他第一次出門,怕會鬧出困窘的事,並不想讓重明見到這個樣子的自己。
更何況,重明肯放他出來的目的,他也不是不清楚,若是同行,也怕出什麼破綻。
柳重明看他戒備炸毛的模樣,額角青筋直跳,又以極大的自製力壓下去,解了披風,向軟塌上斜靠過去。
“咱們還真是兩看相厭。你放心,我也不想跟你同行,順路而已,一會兒我先下,你隨意,我吩咐林管事,天黑前把你帶回來就行。”
曲沉舟輕輕嗯了一聲,便專心地去看車窗外。
也不知是因為進了馬車,還是因為有熟悉的人陪在身邊,他漸漸沒了令人窒息的那份緊張和惶恐,第一次能夠放肆地去看外面精彩的世界。
搖著撥浪鼓的貨郎,推著小車的販夫走卒,冒著熱氣的蒸屜,駕著大車賣菜的農夫。
梳著墜馬髻的婦人在挑選心儀的釵子,舉著風車的小孩子從人群的縫隙裡追著跑過,留下一路吵吵嚷嚷。
他蹙著眉頭,看一會兒,閉一會兒眼,生怕一次看得多了,眼角的潮紅遮也遮不住。
這些都是重明曾經給他眉飛色舞講過的,隔了這麼多年,才真正能親眼見到。
“以前沒在京裡走過?”柳重明眯著眼楮看他,忽然問道。
曲沉舟回過神來,略猶豫一下,答道︰“不是,走過……不到兩圈……”
“不到兩圈?”柳重明不由失笑︰“記這麼清楚?怎麼隻走兩圈?”
“……沒有力氣了……”
“體力真差。”
曲沉舟扭過臉去,不再跟他說話。
柳重明聽他回答的口氣,估摸著這人就算能出宮,恐怕次數也不多,否則不會用這樣陌生又貪婪的眼神打量街上的情形。
真是宮裡的太監?聽說去了那個,的確會變得不那麼硬實。
他一邊琢磨著,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去曲沉舟兩條腿中間,盯著看了沒多一會兒,曲沉舟換了個姿勢,用袖子蓋住腿。
知道對方發現他的注視,他還有點尷尬,便也換了個姿勢去看窗外,腦中繼續琢磨。
能寫跟他幾乎一樣的好字,又有滿腹詩書,還是這麼個不好相與的脾氣,哪是個伺候人的性子?恐怕不會是公公。
常住宮中的,難不成是個皇子?
十多年後死的,那時候這人多大?最少十多歲。
景臣倒是在性格上有點接近,可他認得景臣的字,跟他相去甚遠。
這麼說搞不好現在還沒出生,而宮中年輕的宮妃最有可能生下皇子的是……
柳重明忽然打了個冷顫——這麼算來算去,難不成曲沉舟是他尚未出生的親外甥?!
那他之前都幹了些什麼?
他有些崩潰地撫著額頭,偷眼看過去,正見到曲沉舟也不動聲色地斜眼看著他,那雙古怪的眼楮像是將他腦中的想法都看過去。
“世子,是不是身體不舒服?”
“沒有……”柳重明摸了摸額頭的汗,伸開手腳在軟榻上躺了會兒,忍不住問道︰“你……以前認識我嗎?”
曲沉舟反問道︰“在宮中的人,還有不認識世子的嗎?”
見柳重明還想再問,他抬手止住︰“世子不用再追根究底了,問了我也不會說,不勞世子多費口舌。”
柳重明一肚子的話被堵回去,心中不爽,索性把這話題翻過去。
“不用自作多情,你遮著藏著的那點事我也不想知道。今兒我進宮去,向皇上討了大理寺的位子,大概明年開春前就要過去了,你怎麼看?”
說到這些打算,曲沉舟便不吝嗇言語,考慮頃刻,道︰“入仕之後,多少會有人盯著,不如趁現在攪一攪渾水,把不確定的危險剔除出去。”
“你說的,是不是江行之?”
“對,”曲沉舟點頭︰“江行之說我給他卜過卦,可是方無恙給你的冊子上又沒有他的名字……”
“我個人看,多半是江行之在說謊,”柳重明道︰“可是他那次把齊王帶去奇晟樓,又找你過來,再到去你老家打聽你的事,為什麼會對你這麼關注?”
曲沉舟蹙著眉,記憶中有段裂縫,像是要將他吸進去,重新在那片漆黑裡將他的血肉筋骨碾得粉碎。
柳重明看著他扶著額角,問道︰“你還記不記得,有沒有給他卜過卦?”
“容我……稍後再細想想。”
“不急一時。不過以現在看,江行之很可能想確認你的事,打你的主意。”
曲沉舟怕的就是這個,即使他現在在柳重明名下,可一旦江行之確認的話,這話散出去,恐怕會對柳重明不利。
“可惜我並不知道,他這麼做是為了誰。”
“江行之是齊王長史啊,”柳重明聽出他話外之音,登時警覺︰“你的意思是……江行之並不是齊王的人?”
“不是齊王的人。從前我與他交集不多,他死得早,所以我也不確定他究竟站在誰那邊。”
曲沉舟縴細的指尖撚著前襟的衣服,像是習慣似的在撫摸什麼東西︰“他想探我的底細,巧得很,我也想挖一挖他的老窩。”
“多大把握?”柳重明問︰“他現在可是王府長史,打著齊王的幌子,齊王那個人,你知道吧,腦子一根筋,被江行之忽悠得不知道北。你動他一下,齊王肯定找上你。”
“怎麼會是找上我呢?”曲沉舟挑著眉,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︰“就算要找,也是找上世子啊。”
柳重明語塞︰“你……”
“若是我自己,當然不敢去踫他,可是現在,我不是有世子爺的庇護嗎?區區江行之,不在話下。”
雖然這話像是在誇自己,可柳重明怎麼聽怎麼覺得不是滋味,剛剛他還在心中嘲笑齊王被江行之忽悠得不知南北,轉眼間風水輪流轉,傻子的稱號掉在自己頭上。
齊王好歹還算是蒙在鼓裡,他是睜著眼楮被人糊弄,相比之下,自己的地位似乎更糟糕。
“曲沉舟,別忘了,我才是你的主人!”他惡聲惡氣地問︰“你這算是狐假虎威嗎?”
“不算,”曲沉舟神色平靜地回答︰“應該算是狗仗人勢。”
柳重明認為這人絕對不是自己親外甥,他們柳家沒有這種人,否則姐姐的教育未免失敗得太徹底。
“世子……”
曲沉舟又有些思路,剛一開口,便見柳重明抓起榻上披風向他撲來,披風繞肩一裹,將他纏著拖起來,又輕輕按在腳下鋪的氍毹上。
隨後,柳重明也整個人壓了上來,膝蓋一頂,抵在他兩腿中間,讓他不能動彈。
幾乎就在柳重明壓上來的下一刻,有人邊說笑著,邊掀開了車簾︰“重明,真是巧……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采訪一下狗幣重明,知不知道沉舟走那兩圈是怎麼走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