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重明,真是巧……”
那人話說到一半,一眼瞟見車裡的情形,手一鬆,又放下了簾子,在車外笑得意味深長。
“我還道是巧呢,原來是不巧。”
在那人身後,又有個聲音奇怪問道:“不巧?難道車裡不是重明?這不是重明的馬車麼?”
馬車漸漸停下,聽聲音,說話的兩人已從車簾處繞到了車窗處。
先前那人叩了叩車板,提高些聲音,笑道:“重明,行啊,光天化日的,玩這麼野?”
柳重明的兩指從咽喉處移開,再開口時,聲音中有一絲壓抑的沙啞喘息。
“廖統領不講究啊,光天化日往人車裡闖呢,不怕我報官?”
“報哪個官啊?哥哥我嗎?”那人又看看身後的人,問道:“還是南衙?”
“廖統領……”柳重明的聲音無奈起來。
廖廣明笑,人就在紗簾不遠處倚著。
“老熟人了,你的車我閉著眼睛都知道什麼樣,今天還跟我拿上架子了。也不換輛帶門的,這麼玩更來勁是嗎?”
在他身後那人聽懂了這意思,也忍不住笑起來:“廖統領莫說重明,重明正是愛玩的年紀呢,統領在這個時候,怕是花樣更多。”
廖廣明嘖了一聲,斜眼看:“行之倒把自己摘得乾淨,像個人似的,也不知道今天咱們是乾嘛去的。”
窗上的紗簾挑起來一點,露出柳重明的半張臉。
“廖統領,行之兄,這是要去做什麼?”
“一起去嗎?去了不就知道了?”廖廣明挑眉笑,不肯直說。
“廖統領這便不對了,哪有現在叫人走的,”江行之展開骨扇,輕輕搖著:“重明還是性子好的,改日若是有人在統領興致正濃時拉你出去,統領怕是要殺人了。”
柳重明也跟著笑:“行之兄倒給了個好主意,改天我試試。”
廖廣明一拍車板,氣惱笑道:“我個粗人說不過你們,重明真不去?”
“你們去哪裡?”柳重明隨口問著,腳尖卻向下一點。
曲沉舟正被裹在披風裡一動不動,猝不及防地被他點中穴位,又麻又癢,忍不住輕哼一聲。
車外兩人都嗤笑起來。
“還是廣安街那的老地方,下次讓行之叫你——你這是從哪兒搞的小玩意兒,就一刻也不讓你消停?罷了罷了,你忙去吧,再不搞一下,化沒了。”
廖廣明說著要往裡看,卻很快被柳重明的身體擋著,忍不住笑得更厲害:“怎麼還不給看呢?好東西?”
“光著呢,不給你看,”柳重明聲音中的粗喘已平息下來,漫不經心道:“沒什麼好,乾瘦無趣,叫也不叫一聲。”
廖廣明大笑起來:“改天給你點好玩意兒,兩邊都喂喂,包管他有趣得很,吸著不放呢。”
他抬頭看看太陽,在車板上彈了一下:“不跟你囉嗦了,下次行之攢局再找你玩。”
馬車再次走動起來,柳重明向兩人頷首,放下紗簾,目光轉過來。
曲沉舟被披風裹得緊,又被他用腳鉗著,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,閉著眼睛,纖長的睫毛卻在時不時地抖動,像是不安的蝴蝶。
“你怕什麼?還當我真會把你怎樣?想得倒美。”柳重明鬆開箝制,坐在軟塌上,覺得不解氣似的,又補充一句:“這麼醜。”
曲沉舟沒睜眼,略動了動,側過身去背對著他,一言不發。
倒讓柳重明心裡有些毛紮紮的,他以為以對方的脾氣,怎麼也該回敬兩句,這麼不說話的,反倒讓他覺得自己欺負了人。
或者是……曲沉舟聽了他跟廖廣明的話,心裡不痛快了?
轉眼間,他又在心裡打了自己一耳光——他這麼在乎曲沉舟怎麼想做什麼?
“今天你有要緊事嗎?”氣氛有些尷尬,他問了一句,沒等回答便又說:“有事改天,擇日不如撞日,既然正碰上他們,咱們就跟過去看看,讓我也見見你的本事。”
馬車在城裡轉了一圈,停在後門處。
聞訊而來的老鴇原本殷勤地迎上來,想問問客人召哪個,轉眼見到客人自己肩上扛著一個,識趣地及時收口,只照吩咐開了房間,上了茶水,便退下去。
柳重明把人扔在床上,自己先去窗邊的桌旁坐下,才招呼:“過來。”
曲沉舟慢吞吞地從披風裡鑽出來,打量了一下四周的佈設,也跟到桌邊坐下,看著斟滿的茶杯推到面前,冷不丁地問:“世子爺看起來像是常客?”
柳重明一挑眉毛,覺得這話裡似乎有點跟往常不一樣的滋味,品不清楚,卻讓他心情不錯。
“對啊,”他端著茶杯向椅背上靠著,得意地翹起腳:“個個都是解語花,又嬌又軟,誰會不愛來呢?你從前來過嗎?”
“沒有。”曲沉舟抿著嘴,手捧茶杯向窗外看。
從柳重明說要跟來看看,他就猜到要做什麼了,恰好這兩人早晚也都是他們的目標。
這窗戶臨著的就是廣安街,能一眼看到的大門,應該就是剛剛提到的“老地方”,他們只需要等在這裡,等到一會兒散了局。
柳重明才不信他的話,卻也不在這上多費口舌,用下巴點點窗外,見曲沉舟點頭,知道這是個聰明人。
“昨天你說趁著我未入仕,攪一攪渾水,想怎麼個攪法?”
“世子,我活過來後,許多事變得與從前不同,我說說,你且聽著,如果哪裡有了偏差,煩請指出。”
“你說。”
曲沉舟摩挲著茶杯,細細回想著。
“如今朝中有三位王爺。唐皇后有子慕景昭,封寧王。寧王為人驕奢淫逸,耽於享樂,擔不得大事,若將來上位,極易被人左右。”
柳重明點頭認可。
寧王為虞帝唯一嫡子,而虞帝因為自己出身的問題,對嫡子非常看重。
唐皇后原本以為冊封太子一事十拿九穩,寧王受其母影響,也理所當然這樣認為,從小便放縱不教,養成了這麼個拿不出檯面的脾氣。
如今任皇后怎麼催促打罵,寧王也如駑馬不肯多走一步,一起喝酒玩耍的時候,常對柳重明抱怨不停。
再怎樣,寧王也是嫡子,在三位王爺中最先封王,可據說封王當日,皇后發了好大一頓火氣。
“寧王的優勢在於,其一,他是嫡子,其二,后宮仍是皇后打理,其三,皇后的兄長任門下侍中,為人鋒芒畢露,連柳侯爺也常迴避與其交鋒。”
柳重明很想為爹爭辯兩句。
他想說,爹其實只是不想去爭吵,並不是怕了誰,可想想他爹似乎始終寡言少語,跟誰也沒有爭取過什麼,自己如今爭這個也沒意思。
“然後是明妃,明妃有子慕景德,封齊王。明妃出身武將世家,齊王常在行伍中,缺點便是有野心卻不擅詭計權鬥,江行之也是看準這一點,才挑了齊王做盾。但齊王長處也在於此,皇上很容易掌控看透他,所以放心把南衙十六衛交給他。”
“南衙十六衛的平日統領權在薄言手裡。”柳重明糾正。
“薄言為副,齊王畢竟是南衙的正主,他是個一根筋的人,南衙在他手中,絕對不會做大逆不道之事。”
柳重明心中一跳:“大逆不道是指… …”
“有些人掌兵是為國,有些人掌兵是助威,而有些人掌兵……”曲沉舟抿了一口茶水,冷笑一下:“是會造反的。”
他瞟了一眼柳重明,繼續說道:“明妃的娘家在兵部,若真論起來,白大將軍要出兵,還要指望他們給兵符呢。”
“之後是懷王,”他垂目看著茶杯,略停了停:“懷王是最後封王的一位,母妃是瑜妃。”
柳重明看著他的手指又微微蜷縮起來,並不往下說,幫他接口:“瑜妃溫柔賢淑,很得皇上寵愛。懷王本人也勤儉恭謹,做事可靠,在朝臣中口碑很好。”
“皇上在許多棘手的事上,常會指派給他。而且瑜妃的大哥在揚州任鹽鐵轉運使,二哥為御史中丞,比起另外兩位並不遜色。”
“說起來,他們家掌著流向國庫最肥的差事,錢袋裡揣著的,比我只多不少。”
聽他說完懷王,曲沉舟停了良久才慢慢說:“在當下的情況,如果貴妃娘娘誕下皇子,雖說柳家根基更深,白大將軍手中有兵,白石岩又掌著北衙,可弱項卻在於——皇子的年齡太小。”
“這樣一來,你們四家也是勢均力敵,彼此掣肘,誰也無法一家獨大,這是皇上最願意見到的樣子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
柳重明能想到“所以”後面的話——所以要在姐姐懷胎之前,先下手除去幾個。
“沉舟,你是不是漏了一個?”
“誰?”
“七殿下。去年年初,齊王搞了個昏招,皇上差點就給殿下封王了,最後不知道被誰在背後攪和了,但皇上既起了這個心思,以後的事誰知道呢。”
“景臣麼……”曲沉舟笑笑:“有些事會變,但人是不會變的,景臣不會對世子有什麼威脅。”
景臣……
柳重明在心裡慢慢重複這兩個字,雖然自己小時候也常這樣叫七殿下,可從曲沉舟嘴裡叫出來,他總是有哪裡不太舒服。
這麼親暱……難不成真是個皇子?
這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,口中問的卻是:“齊王麼?”
在三位王爺中,若說撿軟柿子捏,相較而言便是這位齊王了,見曲沉舟點點頭,他又問:“齊王若沒了,南衙會交給誰?薄言?”
“還不知道,今後的事總要走一步看一步,”曲沉舟看他一眼,潑了瓢冷水:“世子就不要指望落在白家或柳家了,皇上不會這麼做的。”
柳重明訕訕,想起來過年時同白石岩說起的問題,忽然問:“你知道裴都統嗎?據說他當年就同時掌著南北衙和錦繡營。”
“裴霄嗎?知道,但是沒見過。我進宮的時候,他早就不在了。據說錦繡營是他一手拉扯起來的,世子若想知道,怎麼不去問問白大將軍或者柳侯?”
柳重明無奈,他爹不跟他聊家常,姑丈又說跟裴都統不熟,這些事自然無從問起,可心中又對曲沉舟的年紀有了個大概估計。
而對方屢次說“進宮”,是在迷惑他,還是他之前的猜測方向錯了呢?
兩人各懷心思,都不再說話,又坐了大半個時辰,便見有馬車停在門口,準備接人。
先走了幾人後,出來的便是江行之,卻只在門口晃了一下,便被馬車車廂擋住,只能看到一點頭頂。
曲沉舟準備探身去將窗戶再推開一些,腳踝上被人踢了一腳,抬眼見柳重明對他搖頭,只得坐下。
廣安街並不寬,他們坐在這裡無遮無擋的,若是下面的人有心抬頭,就能看到他們。
江行之與人寒暄幾句,便鑽進馬車走了,從門內又走出來一人,正是廖廣明。
只看清面容的一瞬間,曲沉舟的雙瞳陡然一縮,如浸冰水之中,微微打起哆嗦來。四周都冷起來,冷得彷彿那一夜的觀星閣。
雖然已隔了許久,他還能聽到這人在自己耳邊陰慘慘地說著話。
“曲司天,何必這麼執迷不悟呢?不過是一句卦言而已,說吧。”
“柳少卿今天的卦言是什麼?皇上還等著呢,你說出來,咱們都交差了不是?”
“平時不是挺痛快的嗎?今兒是怎麼了?”
“說啊!說啊!你說啊!”
他一動也不能動,痛得神智渙散,幾不辨人,恍恍惚惚中聽到自己帶著沉重喘息的聲音:“赤……”
“赤什麼!”
他在吼叫聲中找回一絲理智,猛地咬住自己的舌頭,可一隻手飛快地探進嘴裡,撐開他的牙關。
“媽的,還有力氣咬舌!再灌一瓶!”
有人膽戰心驚地問:“廖統領,這就是第三瓶了,不成吧,萬一出了人命可怎麼辦?皇上那邊可不好交代。 ”
“他要是不說,誰也沒法交代!灌!”
他瘋了一樣地用力掙紮起來,嘴卻又一次被人捏開,冰涼的藥倒入喉中,化作滾燙的火在血脈中湧動燃燒。
神智被一點點燒去,他的咽喉被人扼住,唯一一點清明也被吞沒,在窒息的邊緣又被放開,他聽到自己陡然失控的聲音。
“赤氣犯紫微……”
曲沉舟眼中一片空白,身下的椅子發出咯的一聲響,一隻手忽然搭在他的頭頂,將他向下一壓。
他的下巴磕向桌面,被另一隻手墊住。
“別怕,看著我!”對面的柳重明也伏在桌子上,修長的手指插在他的發間,看著他的眼睛:“冷靜……”
作者有話要說:看明白當年小曲是什麼狀況下說出卦言的了吧【皇上讓小曲定期給一些不穩定因素卜卦】
重明之所以能逃過一劫,是因為小曲讓他在拈花鋪子前等自己,圍安定侯府的時候,他不在家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