疾風驟雨夜。
秋雨如同片削著溫度的刀刃,與夜風狼狽為奸,早將行人從街上掃走。
還沒有到宵禁的時間,街上便只剩下屋簷下隨風搖擺的燈籠,忽明忽滅。
極輕微的腳步落地聲,混雜在風雨中,沒有人可以聽得出來。
那人先是試探著從馬車底落下一隻腳,而後飛快地匍匐下來,在泥濘的地面上打了個滾,鑽出車底,向不遠處的窄巷狂奔而去。
直到後背貼在巷子裡,他才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,狠狠呸了一聲,牽動身上的傷口,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。
從洛城回京這一路,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轉。
他不知多少次後悔,不該應了那場賭約,不該不聽人勸,一門心思想贏,不該老老實實地想著練兵。
再往前,不該放任手下的兔崽子們跟南衙作對。
可他後悔了這麼多關節,仍然想不明白,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個境地的。
似乎有什麼人給他鋪好了通向深淵的路,而他除了踏上,別無選擇。
眼下已無暇考慮這麼多,最要緊的,是盡快聯系上自己的人手,在敵人發現他已經回京之前,盡快見到皇上,哪怕用些手段。
這一身的傷,正好向皇上賣慘哭訴。
——那些人想殺的是他廖廣明嗎?不是!他們想除去的是對皇上最忠心耿耿的人!
只要讓他見了皇上,那些站在高處、眼看著他狼狽不堪的人,都要付出代價!
他辨了辨方向,輕車熟路地在巷子裡穿行。
宮外是白家的地盤,雖然分不清在路上劫殺自己的都是哪些人,可他知道,少不了白家!
既已是被追捕的落水狗,哪還需要什麼顏面?
廖廣明穿行在不見光的屋簷下,腳踩著不知混了什麼汙穢的泥濘,在雨裡無聲地啐了一口。
只要他能邁過這個坎,以後誰哭誰笑,都說不準呢!
不知是傷口疼得令意志脆弱,還是黑夜裡藏的骯髒似曾相識,他忽然想起來,在很久以前,也曾經這樣奔走在雨夜裡。
那時候,他還是獵人。
“不是你要殺他!”皇后尖利的聲音鏗鏘有力︰“他擁兵自重,是皇上容不下他!”
“幾天后的春日宴上,你去與他賭!”
“皇上與本宮都有安排,他贏不了你的!”
廖廣明背靠著牆,大口喘息著。
是了,難怪之前的那一幕那樣熟悉,原來他也曾經是春日宴上的勝者。
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勝過師父,而師父也如他所願,被逼得掛印離去。
那天夜裡也是下著瓢潑大雨,他帶著人埋伏在師父離京的路上,卻最終沒能將人留下。
雖然隔著夜幕,他和薄言都沒能看清對方的模樣,可他們對彼此那麼熟悉,都知道對方一定在。
如果不是薄言,如果不是薄言為了狗屁的仁義,他又怎麼會讓師父逃走!
廖廣明打了個冷戰,意識到自己想漏了一件事。
從前裴霄落敗,是皇上的意思,那自己這一次呢?
他驚起一身戰栗,不敢往下想,腳步不由自主地換了個方向,又很快停住。
雖然巷子裡沒有燈火,可野獸般的直覺讓他察覺到,前面有人。
像是耐心的獵人,不遠不近地跟著,終於將他迫到了絕路。
“誰!”
他翻手亮出刀,怒喝一聲。
那身影慢慢上前,一手持傘,銀槍挽在另一手臂後,雪亮的尖點向地面。
“裴霄……”那人緩緩開口,問道︰“當年逼走裴霄的人……是不是有你……”
廖廣明腦中一緊,光聽這聲音,就知道來人是誰,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“你敢殺我?!”
“我……”
等那人剛一開口,他突地貼地而起,手中刀激起一片雨浪。
幾乎就在踏出第一步的同時,廖廣明看見刀脫手飛出,胸口一沉,身不由己地向後倒飛,天地在眼中顛倒。
落入眼中的,除了燈火下密密麻麻的雨滴,只剩下一桿筆挺的銀槍,立在他胸前,槍尾猶在顫動。
那人將傘面低垂下來,擋住飛濺而出的血,而後轉了轉,傘上的血混著雨水四散滴落。
廖廣明睜著幾欲突出眼眶的眼楮,大口的血湧出,將他的話一次次堵在喉頭。
那桿槍拔出時,帶走了他最後一點生氣,落入耳中的是一聲喃喃嘆息。
“裴霄……”
大雨不動聲色地四處潑灑,入耳處只有紛雜不絕的落雨敲打聲。
柳清池抱著書,站在簷下,看著雨滴成串兒地落下來,在台階上摔開,又一路流下去。
終於有人過了垂花門,不緊不慢地在廊下收了傘。
“爹,我的功課做完了,”柳清池忙上前接過傘,跟著人一同進了書房,又回頭看看漆黑的天色︰“這麼晚了,您做什麼去了?”
“沒什麼。”柳維正接過小兒子的功課,在燈下展開︰“給你哥哥送點東西。”
曲沉舟昏昏沉沉地醒來,覺得渾身都在疼,不是傷筋斷骨的疼法,倒像是被人活活拆開,又用笨拙的手法重新縫合起來似的。
手腳都不聽使喚。
他蜷縮在被子裡,一動不動。
在馬車上失去意識之前的事,都還記得,早已意識到發生了什麼。
雖說之後不知道究竟是誰進到馬車裡,如今能躺在自己的床上,照理說不該心慌的。
可他忍不住害怕。
夢見自己仍在觀星閣裡,最不堪的一夜,無法承受的藥量徹底燒垮了理智,他不知羞恥地向人求歡。
夢裡太過真實,他恍惚中覺得,那個人仍壓在身上,百般折磨,逼他求饒。
曲沉舟將頭蒙在被子裡,過了許久,才微微動了動腿,一夜沉睡的軟麻感褪去後,並沒有酸痛難忍的感覺。
這才慢慢擼起袖子,將雙手放在面前。
乾淨光潔的手臂,隻手腕上有些微沒有褪去的紅痕,卻沒有從前那樣的一身汙穢,遍身淤青。
堵在胸口的一口氣慢慢吐出,他拿開擋在眼前的手,看見外面晴好的秋日烈陽,從噩夢回到現實。
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,下人逐次肅立,想也知道來的是誰。
“懶狐狸,大好的晴天,出來曬曬你的毛。”
食盒在桌上依次擺開,柳重明親自端了水盆在床邊,就要扶他起來。
他條件反射地向後縮了縮。
柳重明的目光一頓,停了片刻,也沒說什麼,隻去床邊坐著,將汗巾遞給他。
“有什麼害羞的,我看也看過,摸也摸過,又不是一次兩次,現在害羞,是不是太晚了。”
曲沉舟用汗巾捂著半張臉,似乎想像往常一樣調笑,可嘴唇翕動幾下,那些故作輕松的話,一個字也說不出口。
“你放心,”柳重明像是什麼也沒看到,笑笑︰“我說了等洞房,就說話算數,幫你一下而已。”
“在馬車裡……我好像暈過去了。是你抱我回來的?”
“除了我還有誰?你還想誰抱你?”柳重明給他胡亂擦了擦︰“你昨天那個樣子可是夠饞,好幾次呢。方無恙拿來的那藥裡有羌活,你還真什麼都敢亂吃?”
曲沉舟漲紅了臉,摸摸額頭,在汗巾後面悶聲回答︰“在金平莊受了風寒,燒得有些糊塗,他給我的,我就喝了。”
“你糊裡糊塗地倒好了。”柳重明搔搔他的下巴,逗弄一句︰“看得到吃不到,苦死我了。”
“活生色香的美人扯著我磨蹭,求我施舍雨露,我居然沒把你剝皮拆骨,這話悶在肚子裡可別對外人說,否則別人真當我不行。”
曲沉舟咬著唇,將汗巾丟在水盆裡。
柳重明悶笑一聲,不再逗弄,牽著他在桌前坐下︰“都是你喜歡的,慢點吃,昨天搞得我那邊的被褥都濕了,你好好補一下。”
曲沉舟在桌下踢了一腳,軟綿綿的,被人一把抄在手裡,只能咬牙恨恨叫一聲︰“柳重明!”
“這就惱了?之前勾我的那個勁呢?”柳重明將他的腳捏著不放,指尖圍著渾圓的腳趾轉圈地摩挲,忽然問︰“昨天的事,你還記得多少?”
曲沉舟幾次沒能把腳抽出來,以為柳重明要原樣還回來地戲弄他,逼他說些又羞又臊的話。
“隻記得在馬車上的時候,後面就不記得了……”
柳重明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,笑著放開他︰“想知道我對你做了什麼?改日吧,等你清醒著,看我給你做足。”
肚子裡不合時宜的饑餓聲出來解圍,曲沉舟默不作聲地塞口飯,不再與人打嘴仗。
柳重明也沒乘勝追擊,看了他一會兒,抬手將他垂下的鬢發別在耳後,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。
曲沉舟敏銳地抬眼︰“怎麼了?”
“沒事,你慢慢吃,”柳重明倚在扶手上,眼楮瞟去別處︰“石岩來了消息,說廖廣明逃了一路,今早上被人發現死在城裡了。”
曲沉舟嚼著魚片,點頭應道︰“他到底還是有些本事,幾方夾擊,居然還能悄無聲息地進城。”
“幸虧死了。”柳重明也心有余悸︰“幸虧死了,這樣一來,錦繡營的位子就讓出來了。這是塊肥肉,沒咬到嘴裡之前,我也不敢保證,皇上能指到我頭上來。”
“皇上最近還常宿在麗景宮,沒有送避子湯是嗎?”曲沉舟問。
“對。有什麼動靜嗎?”柳重明問他的自然是卦言。
“還沒有,”他盯了片刻,搖頭︰“既然現在見不到貴妃娘娘,這些時候讓我去侯府和白家走一趟,也許能有些收獲。”
柳重明的目光從他臉上收回,落在自己微微縮起的手指上。
“算了,你好好歇著吧。若是我這裡都看不出什麼卦,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。”
曲沉舟手中的筷子頓了一下,又很快了然應著。
“我知道了。不論旁人怎麼打主意,就皇上之前對潘赫一事的反應來看,還是很看好世子的。如果沒有意外的話,貴妃娘娘有孕的時間,恐怕比預料的還要早,世子要與柳侯和白將軍打好招呼,一旦有了消息,恐怕一時不得安寧。”
“都已經說過了,不用擔心,姐姐也肅整了宮裡人,務求萬無一失。”
“萬無一失……”曲沉舟蹙著眉尖,嘆一聲︰“宮中哪有什麼萬無一失。世子在宮中有多少人手?”
“有一些,但要做到懷王之前那樣,肯定不行。”柳重明答得很快,卻並不明確說人手都布在了哪裡。
曲沉舟的筷子點在盤子裡,又忍不住抬頭看一眼,沉默半晌才開口。
“世子,只是一些宮人,怕是派不上什麼大用處……在皇上身邊,還要有更可靠、說得上話的人才好。”
“這是當然,可皇上身邊說得上話的人,哪是那麼好籠絡的。”
曲沉舟閉了閉眼,輕聲道︰“世子,我若去做司天官……”
“不行!”柳重明手中的碗砰地落在桌上,立即打斷他的話,厲聲否決︰“不行!”
曲沉舟耐心說服︰“世子如今有了許多盟友,柳侯和白大將軍也都在傾力支持,一切都將走上正軌,我若是見不到許多位高權重的人,能起的作用會越來越有限,不如讓我……”
“不行!”柳重明不給他一點余地︰“你知不知道那個位置掉過多少腦袋!活夠了嗎!你之前還勸我別打那裡的主意,怎麼現在又出爾反爾。”
曲沉舟懇切道︰“我曾在宮中多年,自然會慎之又慎,又有世子為我後盾,我不會有事的。”
“斷了這個念頭!絕對不行!”
一聲暴喝後,屋裡顯得格外安靜,柳重明飛快地瞟他一眼,察覺到自己的失態,緩和了口氣。
“沉舟,聽我的話,別拿性命開玩笑。伴君如伴虎,那是走在刀尖上的事,我絕不會同意你去的。過幾天我和石岩都要陪皇上去秋狩獵場,你在家裡,哪兒也別去,一切等我們回來再做打算。”
“明白……”曲沉舟垂下目光,再開口時,有些猶豫︰“我想,在圍場中也許適合做些什麼,搞出些動靜來。世子以為如何?”
柳重明知道,自己連駁了他幾次請求,讓放下戒備不久的小狐狸又不得不出縮回洞裡,心裡不是滋味。
“這個是有必要的。石岩那邊也會帶龍武軍過去。這幾天我帶你去看一眼,盡力而為,不用勉強。”
“是。”
曲沉舟這一頓飯吃得很慢,一直有柳重明耐心地在一旁陪著。
下人收拾罷東西,他又去紗籠裡躺下,柳重明也沒勉強,囑咐他多休息,便關門出去。
窗紙上映著的人影一閃而過,他卻睜著眼楮,怔怔盯了許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