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隨著馬車搖晃的節奏眯了一會兒,再掀開紗簾時,一陣塵沙卷過,想是前面跑馬揚起的塵土。
他伸了個懶腰,見官道兩邊的樹紅紅黃黃,延伸到好遠的地方,正打算下車去尋匹馬騎一段路,卻有人一貓腰鑽進來。
柳重明哭笑不得,只能打消下車的念頭。
“王爺,好好的,怎麼不在自己的車裡歇著,跑到我這兒來?”
“悶得夠嗆,走這麼一路,還不夠我挨罵的,”慕景昭向前面撇撇嘴,指的方向便是皇上的車駕,似乎不想提這茬,彎腰就在格子裡摸索起來︰“怎麼沒有酒?”
“貪杯誤事,”柳重明招呼人奉茶進來,給兩人各倒了一杯︰“現下可是要去秋狩,若是讓皇上見到路上喝酒,咱們誰也逃不過一頓罵——隻罵還是輕的。”
聽他這麼說,慕景昭忽然想起來了。
“你前段時間到底怎麼了,惹得父皇發那麼大脾氣?後來怎麼好的?”
“可別提了。”柳重明擺手,一臉不堪回首。
慕景昭也是被人從小罵大的,嘿嘿一笑,果然就不再提,蹭去柳重明身邊︰“重明,不厚道啊。”
柳重明不解看他︰“王爺這話怎麼說?”
“你還跟我裝傻呢!”慕景昭氣得跳腳︰“我好不容易見到小沉舟一次,結果他眼淚汪汪,哭得可憐兮兮,說我送他的東西都被你拿走了。”
柳重明心裡梗了一下,遍身有嘴也說不清,只能把臉一沉。
“王爺,他可是我的玩意兒,你給他送東西,是怎麼個意思?王爺若是再送,我奈何不了王爺,還奈何不了他麼?”
“再叫我瞧見他眼皮子淺,收別人的東西,就罰他冷水井裡吊一夜,看他還哭不哭得出來。”
慕景昭氣到哽咽,怕他當真,連忙攔阻。
“別別!你說你是不是瘋,換別人誰,得了這麼個天仙寶貝,不得寵著捧著,你怎麼就不知道憐惜呢,你要是真不喜歡,就送我!他七老八十我也要!”
柳重明從暗格裡摸了點心出來,悶笑道︰“怎麼會不喜歡,喜歡極了。”
慕景昭琢磨了一下,也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“你說這個我信。以前我喜歡的,總願意拿出去跟人一起玩,如今想想,那也是沒當回事。如果是小沉舟,我藏著還來不及呢,哪會舍得。”
“王爺既知道,往後就別打他的主意——就算七老八十,我也不送人。”
慕景昭被噎得難受了半天,才一拍腿,掏心掏肺似的勸他。
“重明,不是我說你,他再下賤,你多少對人家好點。就你現在這麼對他,他哪天忍不了跑了,我都不奇怪。”
說者無意,可柳重明聽著,心裡卻咯 一聲,那個名字如夢魘一樣,從未從耳中消失過。
別說見到懷王,哪怕只是想想,都會胸悶得厲害。
他揉揉額角,隨口應了幾聲好,又明知故問︰“有陣子沒見王爺了,忙碌嗎?”
寧王有一陣子沒來別院騷擾沉舟,他幸災樂禍地特意去打聽過了,說句心裡話,偶爾良心發作的時候,還挺同情寧王的。
“忙什麼啊,還不是因為廖廣明,就他和任瑞那事嘛,我就隨便下了個注,結果被我舅舅罵了一頓,不許我出門呢。”
慕景昭偏了偏臉,挑著眉毛示意柳重明向窗外看。
一隊重甲兵士擁著一人,正沿著車隊巡遊。
“看把任瑞得意的,廖廣明一死,他正是出風頭的時候,聽說慕景德現在可看中他了,看把他得意的,嘖。”
柳重明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。
任瑞得意是自然的,無論是在廖廣明一事上出乎意料的成功,還是因為在洛城剿匪的功勞,不少人暗地揣度,錦繡營那個空缺,也許會落到任瑞頭上。
也虧得他們還有江行之,齊王一心容不得錦繡營,更不會容許任瑞這種人脫離自己的管控,變成下一個廖廣明,與自己坐在不相上下的位置上。
早在流言傳出時,齊王就與皇上表過態度。
幸好如此,也免了他們還要多費心思。
慕景昭猶在絮絮叨叨的︰“慕景德居然連這種人都敢用,瘋了吧。”
柳重明瞥他一眼,暗自微笑一下——難怪曲沉舟說,把掌著兵權的齊王放在頭一個,相較而言,寧王還算是有點腦子的。
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向別處掃去,卻沒尋到白石岩。
記得出門的時候,曲沉舟就特意提到過,齊王搞掉了一個廖廣明,正是士氣高漲之際,下一個目標十有八九就是白石岩,多留心著點,尤其如今柳貴妃盛寵。
可不管怎麼說,白石岩也不是隨意拿捏之輩,他這一次最要緊的,還是該仔細關注姐姐的安危。
慕景昭的眼楮看著外面,隨口問了一聲︰“你怎麼不去陪貴妃娘娘?”
“剛回來沒多久,她有些暈車乏力,我剛讓人送了些藥過去,她該是睡下了。”
柳重明應著。
這一趟圍獵,皇上身邊陪著的,是從前寂寂無名的朱美人。原本輪不到這樣位份低微的妃嬪隨行,可朱美人現在不同於前,是個雙身子,三個月了,據說還是個皇子。
宮裡有些年沒這個喜訊,皇上經不住朱美人撒嬌懇求,便帶著一起來了。
朱美人也算是個聰明的,若是此時跟皇后一起留在宮裡,等皇上秋狩回來,怕只能見到個死胎了。
看著任瑞走遠,慕景昭啐了一聲“不喜歡這人”,才縮回頭來,從他手裡接了點心,忽然“哎”了一聲。
“怎麼?”柳重明問,順著目光看向自己的手。
“你的扳指呢?”慕景昭把他兩手都掰起來看︰“平時也不見你戴什麼,就那個扳指每次都見,怎麼這次出來打獵,還不戴著?”
“忘了。”
柳重明抓了軟靠墊在腰間,向後躺去,微微眯起了眼楮。
如果不是萬不得已,他並不想這樣做。
走出試探的這一步,他和沉舟之間原本就存著一絲縫隙的信任,已經裂開了。
他們明明在幾天前還一起過了生辰,他破天荒地推了家宴之外所有的邀請,兩人淺飲小酌,隻覺余生就這樣度過,也是無憾。
可那道縫隙已經裂開了,與其放任到不可彌補,他寧可自己去查探一番。
那扳指就塞在他的枕頭下面,早晚會被人發現,而沉舟比誰都清楚,離京狩獵這麼長時間裡,不戴那扳指意味著什麼。
他想知道,沉舟會有什麼反應,也想再仔細地看一看,夢裡究竟有些什麼。
但願什麼都沒有。
柳重明歪了歪身子,有些出神地盯著車外一排排閃過的紅葉綠樹,想著臨出門前,曲沉舟送他到門外時,始終微笑著看向他的那雙眼。
那雙琉璃眼仿佛早已將他看穿。
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戲和試探。
趕到成峰圍場時,早已人困馬乏。
年輕一些的倒還能勉強打起精神,虞帝年事已高,苦於旅途顛簸,隻讓於德喜出來吩咐各人安頓下去,便早早躺下了。
柳重明放馬跑了一圈,在南邊駐地找到了白石岩。
白石岩當然明白他的擔憂,不由好笑,扯他去駐營外跑了一圈,順便去南衙駐地附近走了走,才拍拍他的背,催他回去。
柳重明知道自己空擔心也是多余,在離去之前仍是不放心多問一句。
“石岩,沉舟有沒有對你說什麼?”
他們出發之前,白石岩也去找曲沉舟卜了一卦,他沒有跟在一起,只是見白石岩出來時神色凝重,問一句,也隻回答說“留心任瑞”。
不知怎的,他心裡總是不踏實。
“沒有,”白石岩很快回答︰“沉舟說小心,我小心就是了,任瑞區區一隻瘋狗,能把我怎樣?”
柳重明沒跟任瑞怎麼打過交道,隻從之前的事和曲沉舟的說法裡覺得,這人是個豁得出去又心思歹毒的,齊王平日乾出不出來的事,如今可未必沒有爪牙可用。
可他也不好自亂陣腳,只能多囑咐一句,轉回自己的住處。
一路馬車顛簸,哪怕是他也覺出疲倦,卻躺在床上,始終不肯閉上眼楮。
戴了快一年的扳指不在,讓他心裡也空蕩蕩的,生怕一閉眼就見到什麼不該見的東西。
那些惡鬼沒了壓製,試探著從黑暗的角落裡伸出尖牙利爪出來。
他盯著頭頂花樣繁復的帷帳,竟有些後悔,前塵往事本就與他無關,他硬要去看個清楚,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?
柳重明發呆了半晌,忽然打了個激靈,察覺出哪裡不對勁。
他剛剛盯著看的明明是帷幔,可如今頭頂上卻是水榭飛簷,開得濃烈的海棠花從飛簷上筆直地垂下來。
這是四月的晉西書院,海棠開得正盛。
他夢見過無數次這個場景,卻是第一次身臨其境一般,四周不再飄忽如幻境,像是他寄居在另一個軀體裡,透過這雙眼,看著熟悉又陌生的環境。
破了個口的銅鈴已在身後,他穿過水榭,沿著南邊的回廊一路向下走去,心跳越來越快。
回廊不長,他很快看到了拐角。
這身體不歸他控制,不等他來得及屏住呼吸,腳步已經帶著他轉過拐角。
姚侍郎家的二公子果然帶著一群幫凶圍著一個人,那人被他們連推帶搡地按著,跪趴在地上,有人在起哄聲中騎在那人背上。
他呵斥一聲,那些壞小子們忙不迭地一哄而散,隻留下跪在地上那人。
這一次,四周的一切都那麼清晰,清晰得令他不敢上前,像是下意識中,那裡是個噩夢的開端,裹著蜜糖的噩夢。
下一刻,他聽到自己的聲音。
“曲司天嗎?”
柳重明腦中轟鳴,如遭雷擊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從前只是一閃而過的細小猜想被這四個字無限放大。
他的身體無法控制,可心中卻在狂呼。
不可能!他在這裡遇見的人,不可能是曲沉舟!
如果這裡遇見的是曲沉舟,意味著什麼?是不是他之後夢見的所有,都是關於曲沉舟的?
那……小狐狸,究竟會是……誰?
眼前的噩夢不肯放過他,跪在那裡的人一點點抬起頭來,晴好的陽光映照在那雙琉璃眼中,折射出點點淚光。
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模樣,連臉上那些傷痕也一模一樣,再也騙不了自己。
“曲司天……”柳重明失神般喃喃自語,終於發現,他從一開始就被人騙了。
那些欲擒故縱的高明話術,讓他和白石岩屢次猜測,卻與近在眼前的真相擦身而過。
像是為了用無可逃避的真相把他逼到角落裡似的,那人跪在地上,向他叩下頭。
“曲沉舟……叩見世子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小小劇透一下,昨天那章82.7%的位置,沉舟說了很重要的計劃233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