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燭的光亮將床上那人照得縴毫畢露。
只是那人雖穿了一身喜服,卻是跪在床上,雙手被紅綢捆吊在頭頂,低垂的頭上蓋了一塊喜帕。
柳重明進門時,他也一動不動,仿佛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。
只有喜帕下懸垂的瓔珞隨著身體的微顫而晃動,才能知道,這人還是清醒的。
玉如意就擺在床頭,柳重明拿在手中,摩挲半晌才側過臉,在燭火下憐愛地打量著身旁的人,伸手在喜帕下摸了摸。
“怎麼還哭了呢?”他柔聲問,取床頭掛的汗巾給人擦了擦,倒像極了一位體貼的新郎官。
“今天是咱們的喜日子,別哭,你一哭起來,倒叫我好心疼。”
他柔聲安撫著,喜帕下越是抖得厲害,回應他的只有幾近窒息的粗重喘息。
“我想要你,我想你不要離開我,我想你永遠不會背叛我,我想早日與你成親,我想讓你是我的。”
“等一切安穩下來,我會為你補齊六禮,再風光地迎你過門。”
柳重明將玉如意低下去,一寸一寸地掀起了喜帕。
喜帕下的頭仍低垂著,以這個姿勢被吊了一整天,人早已無力抬頭,那條蒙眼布始終沒有被解開,一條布帶勒在口中,讓那喘息聲變得愈發艱難。
柳重明似是對眼前人的處境視若無睹,憐惜地給人擦了擦臉上的汗,起身去端了桌上的酒杯過來,解開勒在曲沉舟口中的布帶。
“喝吧,合衾酒。喝了,我們就是一輩子的夫妻了。”
他單手挽著凌亂散落的長發,向後一扯,酒杯湊到了曲沉舟唇邊,耐心等待著,如同貼心的情人。
“喝吧。以後萬事我與你一起擔著,石岩活著,我們活著,石岩若死了,我陪你一起,為他償命。”
曲沉舟被迫著仰起頭,看不清神情,只能見到乾澀的嘴唇輕輕翕動。
不等柳重明聽清他在說什麼,他忽然猛地向前一撞,柳重明不及躲閃,那杯酒盡數潑灑在地上。
他看著地上的水痕,眼眶也紅了。
“你就真的……對我半點……半點心意也沒有嗎?”
曲沉舟垂著頭喘息,咬死牙關,那一字一句便帶著恨意,從齒縫中擠出來。
“柳重明!你殺了我!有種你殺了我啊!”
“殺了你麼?”柳重明不怒反笑,又取了一杯過來,陡然一掌掐在他的下頜,生生捏開口,不由分說地將整杯酒灌入口中。
“你這次想死,可沒那麼容易了!”
曲沉舟被嗆得連連咳喘,卻身不由己地只能大口咽下,待一杯酒灌完,那點攢起來的力氣早掙扎殆盡,又軟軟地垂下頭,連吊在頭頂的雙手都抖個不停。
柳重明自斟自酌一杯,品著那滋味,重回床邊坐下,摸摸曲沉舟的臉,眼淚忽然流下來。
“沉舟,你總是這麼不聽話,枉費我教了你那麼久,禮義廉恥、道德人倫,就當真學不會嗎?”
他打量著床上的人,哼笑一聲︰“那今晚,我就教你些別的。”
曲沉舟的喜服下擺被掀開一角,只能看到腿上縱橫的鞭痕,已被紗帶裹纏妥當,卻仍有血跡滲出,在燭火下顯得愈發可怖。
一條嫣紅色的絛子垂落著,因為流甦太長,在床上盤了個圈。
絛子上面隱在喜服裡,看不清連了什麼。
柳重明在床上摸了一把,撚一撚指尖的濕滑,心裡像是被刀子一道道割著。
“就這麼快活?難怪能爬得那麼高,你就靠這個?”
他的手扯住了那絛子。
“不……”曲沉舟遽然弓起身,尖叫了一聲,卻很快地,只能仰頸張著口,一聲也發不出來。
“就是這樣麼?”柳重明的手向下一扯,又重送回去,冷眼見他徒勞地想蜷縮起身︰“你就是這樣取悅皇上麼?”
“不……”沉舟嘶聲尖叫,哽咽出聲︰“不要……”
“不要什麼!”
柳重明突然鉗住他的下頜,將痛苦的抽泣頂回他的喉間,不顧面前歇斯底裡的掙扎,手中猛地用力幾遭,將那絛子狠狠地擲在地上。
半尺左右的雕花玉石棒碎成了幾段。
“賤貨!”他恨聲哽咽著,恨不能將眼前的人啖肉飲血,那樣一來,他們便永遠是一個人了,曲沉舟再也不會忤逆他,再也不會欺騙他,背叛他!
他抬手一扯,將那紅綢抓在手裡,向床下一拖。
曲沉舟跪跌在地上,如一攤爛泥般,被拖著雙手磕在床沿。
他忍著膝蓋上磨蹭的痛,掙扎著要逃,卻被人按住。
“回答我幾個問題。”柳重明的手壓著他︰“好好回答,少受點折磨。”
曲沉舟的長發被汗濡濕在臉上,頭埋在被褥間,沒有回應的聲音,像是已經什麼都聽不到。
“回答麼?”
那手呼地按動一下,他淒厲尖叫一聲,終於有了回答︰“我……我說……”
他們的前胸後背靠著,跪在一處,柳重明托著他不至癱倒在地,姿態親密,聲音更是輕柔。
“這一次,你有沒有勾搭上慕景延?”
曲沉舟在這個名字中忍不住發著抖,像是在拚命克制自己的恐懼。
“有沒有!”
他被按得慘叫一聲,尖聲答著︰“沒有……他沒有應我……”
“也是,”柳重明自嘲般笑了一下︰“你求他把你買走,可惜人家不拿你當回事,反當做笑話說給我聽其實我柳重明才是最大的笑話,對不對?”
曲沉舟垂著頭,像是聽不清他的話,隻顫聲哀求︰“拿……拿出來……”
柳重明失神般怔忪半晌,才又喃喃︰“其實你也瞧不上現在的懷王,對不對?所以才說是權宜之計。他還給不了你想要的地位,對不對?”
他手中的人已徹底癱軟下去,打著哆嗦點頭。
“回答得還算老實。”
一顆勉子鈴被丟在地上,叮地一聲脆響,碎成兩半,打濕了一小片地面。
“第二,你逃出京城,想做什麼?”
曲沉舟喘息半晌,如夢囈般斷斷續續回答︰“十……十裡亭的……宋……宋將軍……”
他煎熬欲死,連話也說不完整,柳重明幫他補充下去。
“宋聶貪財好色,必然會栽在你手裡,你想在他那裡尋求庇護,再徐徐圖之,是麼?”
曲沉舟蹙著眉尖,用盡全身力氣點著頭,聲音嘶啞︰“求你……”
又一顆勉子鈴在地上摔碎,濕噠噠的。
“第三,你既看不上懷王,那目標是誰?”
“是誰!”
柳重明的耐心越來越少,再等不及曲沉舟喘過氣來,一隻手突地一按,聽到曲沉舟嘶聲尖叫。
“是……是皇上……”
這一次,曲沉舟再沒能撐住,失去了柳重明的托扶,從床上歪下來,倒在床邊,昏厥過去。
柳重明怔怔地看著他,隻覺得遍體生寒。
皇上……皇上果然是曲沉舟最好的依仗和靠山。
這張密不透風的網已經將自己牢牢套緊,他卻一無所知,仍歡天喜地地鑽了進來,甚至有眼無珠地將曲沉舟小心端在心尖上。
在無法擺脫的噩夢裡死去活來一遭,他比誰都清楚,一旦皇上知道了曲沉舟的存在,單單只是重用,對他已是滅頂之災。
一旦曲沉舟將之前為自己做的事和盤托出,那他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成了別有用心,萬死難辭之罪。
更何況,有了皇上做靠山,曲沉舟挾著前世的怨怒和對權力的貪婪,一旦瘋狂報復起來,豈止是白柳兩家,恐怕朝中將又是一片腥風血雨。
他拖下水的不光是白石岩,還有不知多少人的性命。
那個狡黠又天真、明麗又璀璨的曲沉舟,那個羞澀又逞強、聰明又剔透的曲沉舟,那個小瘋子一樣從台階上撲下來、在他懷裡痛哭的曲沉舟。
那個在他最彷徨、最無助的時候,從陽光裡飛奔向他的曲沉舟。
怎麼可以那麼好,又怎麼可以這麼狠……
柳重明昏沉恍惚,隱約有一根看不見的蛛絲在飄忽著,逆風而行,總像是要搭在自己想不到的地方,腦中卻一片混沌,始終捕捉不到。
他像很久前隔世那樣,拚命想說服自己———不可能,沉舟不會那麼做,沉舟不會背叛自己。
可石岩和姐姐的遭遇就發生在眼前,哪怕只是將為人開罪的借口在腦中想想,都罪惡至極。
“曲沉舟……”他的目光落在滴著紅淚的燭台上,有什麼還熱著的液體仿佛燭淚一樣,從臉頰上一直滾落到下頜,也不知道自己流的,究竟是淚還是血。
“曲沉舟,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……”
喜服被他單手掀開,那片腫脹焦黑的胎記上印著他的名字——曲沉舟是他的,也永遠都不是他的。
他慢慢俯下身去,細細地親吻著。
“沉舟兒,你恨我是麼……恨我拋下你一個人……”
“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……”
“我也恨你啊。”
“我們會永遠遠在一起,憎恨一輩子。”
一滴燭淚傾下,滴落在被紅綢捆住的手腕上。
曲沉舟彷如在油鍋裡走了一遭,驟然一聲慘叫,身體驀地彈動一下,便被人摟在懷裡。
身後的吐息帶著致命的溫度,吹在他的脖頸上。
“沉舟……你是我的,我們今天就成親!你是我的世子妃!”
柳重明的一雙眼楮紅得仿佛聞到了血腥味的野獸“從今往後,你就是我的了,永遠都是我的!我們一起活著,我們一起死!”
一顆顆勉子鈴被粗暴地摔在地上。
曲沉舟啞著嗓子,聲嘶力竭。
“不要……柳……柳重明……你是不是……瘋了……”
“對啊,”柳重明在他肩上嘗到血腥的味道︰“我瘋了,我為了你瘋了!你殺了我,你殺了我!”
曲沉舟的長發與捆住雙腕的紅綢纏在一起,汗水早將喜服貼在身上,他拚命地蹬踹著地面,不顧一切地向前爬去,卻又被抓住腳踝,拖拽回來。
“沉舟,我們是夫妻了!我是你的!”
柳重明像是饑餓到極致的野獸,發瘋般露出爪牙,仿佛要撕裂吞噬他的血肉。
蒙眼布在掙扎中松脫,曲沉舟被倒拖著,不管不顧地去咬手腕上的紅綢,終於騰出一隻手來時,他們已經貼在了一起。
“放開……”
他剛剛軟著手臂反手去推,反被人拖著拽得更近,猛然弓身仰頸,如一尾瀕死的魚一樣,徒勞地張著口,卻發不出聲音,已是痛到極處。
柳重明攫住他的手腕,兩隻手一起按在弄皺的喜服上。
“沉舟……”柳重明的聲音低沉沙啞︰“我要你記住!這是我!你是我的,一輩子都是我的……”
曲沉舟倒在他的臂彎裡,失去了最後一點反抗的力氣,泣不成聲。
“柳重明,你會……後悔的……你會……”
“我不後悔!”柳重明臉頰濡濕,恨聲咆哮︰“我不後悔!”
“你不殺我,我就一輩子把你捆在身邊!”
“你是我的!沉舟!我是你的!我們一起死!”
他懷裡的人低垂著頭,只是時不時無意識地發出一點極輕的聲音,已徹底暈厥過去。
柳重明松開手時,曲沉舟驀地倒在地上,一動不動。
他怔怔地看著,眼中一片茫然混沌,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過了許久又將人抱起來,一起坐回床上。
這個人是他發狂的源頭,他的愛和恨無止無休。
懷裡的人微微抬一下頭,又無力地垂在他的頸窩裡。
“……”
柳重明忽然停了片刻,仿佛聽到了什麼,靜下來時又沒了聲息。
單手挽住曲沉舟散亂的長發,向後提起,見垂了血痕的唇正無聲翕動著。
“是不是還在叫他!你還想著他?”
他發起怒來,將人摔在床上,翻了個身,壓上去。
曲沉舟像是想要掙扎著起來,又驀地倒下去,額頭磕在床沿上,雙肩顫動。
“……救我……”
柳重明扯著他的手臂,將人半拽起來,聽到他如夢囈般的嗚咽。
“……救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