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柳重明!”
身邊的人奮力地拉過柳重明,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︰“你現在回去有什麼用?給他們陪葬嗎?來不及了!”
“不……”
柳重明知道這是在夢裡,也知道應該提醒自己,這些都是虛幻,都是假的,他的家人本該平安地活著,從小長大的家也沒有被付之一炬。
可當真看到的時候,他仍是忍不住痛哭哽咽,無法自已,在看不到的地方流著血慘死的,都是他的家人啊。
哪怕是噩夢也沒有這麼真實,這麼可怕,連每一次呼吸都是割在身上的刀子。
“走!快走啊!”
方無恙發瘋一樣將他推上馬,馬鞭疾響,城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閉合。
“這是夢……這是夢……”
柳重明伏在馬背上,茫然驚惶地看著地面在腳下閃過,仿佛沒了魂魄的一副皮囊,拚命想睜大眼,強迫自己醒來。
“這不是做夢!”方無恙與他疾馳並行,單手扯著他的韁繩,厲聲呵斥︰“你給我挺起腰!冤有頭債有主,你如果死在這兒,柳家的仇就永遠別想著有人能報!”
這一個“仇”字讓柳重明赫然驚醒。
“是他救了我!”他如瘋癲般突然坐直︰“是他救了我!”
他終於想起來,曲沉舟對他說過,“後天辰時前……在拈花鋪子那裡,等我的消息”。
如果他不是早早在拈花鋪子前等著,也許現在那滾滾濃煙中,焚燒的就是他的屍體。
柳重明瘋起來一樣,臉上的淚痕未乾,卻放聲笑起來︰“是他救了我!”
他忽然奪回韁繩,一扯馬頭,就要回轉身,被方無恙攔在面前。
“柳重明!你如果想找死,就趁早滾!枉費我們死了這麼多人救你出來!”
“方無恙……可是我要去找他……”
柳重明的全身都抖得厲害,幾乎坐不穩馬背︰“他……他還在宮裡,我說過要他等我……他一定還在等我回去……”
“你去找誰?”方無恙對他咆哮︰“還有誰比你全家的仇更重要!想想你爹、你娘、你弟弟!你想讓他們白死嗎!”
柳重明掩面痛哭,他無法將自己從這個身體裡剝離出來,也無法清醒地讓自己逃離這裡。
夢境如此真實,他像是真的失去了所有親人,自此孑然一身,只有痛和恨,再無暇顧及其他。
眼淚留在嘴裡,鹹澀苦口,像是在無數次歡愛中,曾經舔嘗過的味道。
他忽然將手掌放在口中狠狠一咬,陡然清醒過來,淚還掛在臉上,猶自喘著粗氣,身旁的一切已變了模樣。
原來果然是噩夢,他醒過來了,臉上冰涼的並不是淚,是高空中紛繁落下的雨。
他從馬背上抬起身,遠遠見白石岩向他打馬而來,渾身一松,就要迎上去。
“你幹什麼去!”拉住他的仍是方無恙︰“跑啊!跑!”
他這才悚然發現,自己全身都被大雨淋濕,白石岩踏著泥濘,殺氣騰騰而來。
“柳重明!”方無恙在他身邊狂吼︰“動手!動手!”
仍然是那些再熟悉不過的噩夢,如今卻如此清晰地發生在眼前。
“不要!”
還不等柳重明淒厲慘叫出聲,便聽身邊弓弦聲響,三箭齊出。
面前的白石岩隻虛虛一攔,在穿胸而過的第三箭中應聲落馬,滾倒在泥濘中。
他終於忍不住歇斯底裡哀嚎起來︰“不要……”
“醒醒,”有人在輕輕搖晃他︰“二哥,醒醒。”
柳重明猝然睜眼,看到頭頂上的帷幔,急促的呼吸這才慢慢平緩下來,摸一摸臉頰,一手的淚和汗。
他停了片刻,才擁著被子慢慢坐起身,陌生的房間,並不是他的臥房,面前熟悉的,只有白石磊。
“石磊……”他在一環套一環的噩夢中掙扎了太久,開口時,聲音都是低啞乾澀的︰“我剛剛夢見石岩了。”
白石磊端著茶杯的手一抖,茶水灑出來大半,打濕了錦被。
“怎麼了?”柳重明的目光倏地抬起。
白石磊突然丟開茶杯,半跪在床沿邊,將頭埋在被子裡,無聲哽咽。
柳重明心頭有種不好的預兆︰“石磊,怎麼了……難道……”
他看著白石磊的手,那已經是個青年人的手,不是記憶中的少年,忍不住發起抖來——還是夢,還是那個連綿不斷的噩夢。
或者,這其實才是他真實生活的世界,所有人都已經沒有了。
白石磊跪著不起,哭得歇斯底裡。
“我也夢見哥哥了,還有我爹我娘!我天天都夢見他們!連夢裡都看見他們一身是血,問我為什麼不為他們報仇!”
柳重明如五雷轟頂,半晌才喃喃道︰“姑丈和姑姑……”
一切都無法逃脫,他再做不了局外人。
與其說他被陷在這噩夢裡無法躲避,倒不如說,那樣平和安詳的日子不過是他的幻想而已。
幻想中的他仍住在別院,仍能時不時回侯府看看,父親和弟弟一切安好,二叔偶爾來插科打諢,姑姑還生了個弟弟。
在那幻境中,他遇到了令他怦然心動的人,他們為了白柳兩家的未來走在一起。
他那麼疼愛憐惜那隻小狐狸,恨不能天天餃在嘴裡,舔舐柔軟光滑的毛發。
漸漸地,白石岩、父親和姑丈都站在了自己身後,再後來發生了許多事,連凌河、容九安和江行之都被拉了過來。
他的手中沾染了無辜婦人嬰孩的鮮血,只為了向錦繡營再走一步。
再後來呢……
柳重明看著空空如也的手,啞聲問︰“沉……沉舟呢……”
這個名字徹底刺痛了白石磊,他怎然抬頭,咆哮中是無盡的恨意。
“你怎麼還叫他的名字!怎麼還念著他!他害死的人還不夠多嗎!”
柳重明的心仿佛被割成一片片,心口那裡已沒有什麼可以跳動——原來現在才是真實,原來他真的已經什麼都沒有了。
“不可能是他……他救了我,他一定有什麼難言苦衷,我要去問問他……”
他語無倫次,就要摸索著下床,可腳抖得厲害,連鞋也穿不進去。
“他現在一定很需要我……身邊一個人也沒有,我去找他……”
“柳重明!”白石磊對他咆哮︰“他有什麼苦衷!你沒見他現在有多得意?站得有多高?那都是咱們兩家人的屍體堆起來的!”
“他就是個心思歹毒的賤奴!你好心教他扶他,他用什麼回報你!如果不是他向皇上告密,皇上能對柳家動手嗎!”
“白家呢?誰逼著他了?宮裡人都親耳聽到,他說白家必反!”
“他就是做賊心虛,連大姐姐都不肯放過!大姐姐身在冷宮,怎麼可能會有孩子!”
“他不是能掐會算麼,怎麼這次連懷王逼宮都算不出來了?他根本就是跟懷王串通好的!逼死了大姐姐,讓懷王趁亂逼宮!”
“你看看他現在的風光,那是怎麼來的?那是怎麼來的?你看不到嗎?”
白石磊揪著他的衣襟,嘶聲咆哮︰“林相也死了,容九安、凌河都死在他手裡!你還看不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嗎!佞臣禍國!那惡鬼就是你親手養的!”
“他才不知道什麼禮義廉恥,只知道一心往上爬!”
柳重明心頭一片空白,茫然地坐在床上,眼睜睜地看著絕望和疼痛一點點吞噬自己。
他的確是想起來了,再無法自欺欺人。
曲沉舟背叛了他。
所有人都知道,他是命大幸運才能逃過侯府一劫,只有他自己知道,是曲沉舟臨別時費盡心思的卦言救了他一命。
可讓柳家血流成河的,也是曲司天的卦言。
一邊是善惡莫測的曲沉舟,一邊卻是柳家幾千人的性命,他在悲痛欲絕的縫隙中,每每掙扎著想要原諒曲沉舟,那些哀嚎慘叫便如業火般焚烤著他。
痛苦和絕望無處可說,無處發泄。
若單只是這樣也就罷了,白家的覆滅、姐姐的身死,懷王逼宮後,那人躋身一人之下的地位,無數忠臣名將被驅逐屠戮,讓他不得不看清現實。
他的確養大了一個惡鬼,那惡鬼嘗到了玩弄人的樂趣,踩著萬千屍骨,終於爬到了位極人臣的頂峰。
他也是拿著屠刀的劊子手。
曾經那些無論如何也無法串聯在一起的斷章,那些曲沉舟遮掩的真相,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展開。
像是一瞬間經歷了滄海桑田般,那些沸滾如岩漿的東西漸漸冷下去,沒有暴怒,沒有失落,沒有悲哀,也沒有絕望。
柳重明也不知道呆呆地坐了多久,終於逼著自己想起來,他不應該在這裡,這裡是前世的虛幻。
真正的他還在圍場中,本以為與曲沉舟一道,做著從容冷靜的執子人,卻沒想到,自己不過是對方手中微不足道的一顆棋。
懷王那一道莫測的目光顯得格外嘲諷,他不能再沉浸在這裡無法自拔。
姐姐情況未知,白石岩尚不知去向,他要及時拉住好友——無論曲沉舟之前說過什麼,都不要聽,一定一定不要聽!
他咬了自己的手掌,毫無痛覺,又從床頭拔出佩劍,雪亮的劍身映著他冷漠的眼,緩緩沉下,抵住前胸。
恩怨有時。
曲沉舟,不死不休吧!
柳重明驟然睜眼時,夜幕低垂,他不知什麼時候趴著睡著了。
鼻尖前是光滑的石桌,反射著簷下暖紅的燭火,一旁的太醫正縮回推他的手,小心地站在一邊看他。
“世子……可是被夢魘到了?”
他將手指塞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,鑽心的疼,來不及松一口氣,立時看向太醫。
這太醫是柳清如身邊的人,自然也是跟他熟悉的,卻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如狼如刀般的狠厲目光,不由哆嗦一下。
“世子,娘娘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,可受了些驚嚇,還需觀察兩天,才好知道胎兒是否穩固。皇上那邊也是又高興又焦心,說是稍後就過來看望娘娘。”
“姐姐她的情況,能不能估計一下。”太醫這樣的說法,讓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。
太醫為難,但見他一臉焦灼,只能說︰“世子放寬心,娘娘身體康健,不會有事的。”
柳重明撫了撫額頭,擦去一層細汗,環顧四周,見守在院中的除了圍場兵士,還添了龍騎軍。
“北衙那邊有什麼消息沒有?”
太醫作揖退下,一旁有人上前,將他請到一邊,低聲道︰“世子,我們幾次派人過去問,白將軍都沒有回來,只是……”
那人向身後看了看,一名龍騎軍立即上前。
柳重明認得這人,是白石岩隨身的親兵之一。
“世子,”那親兵拱手上前︰“世子,將軍將近中午時帶人出發,至今未歸,隨行的兄弟差不多都回來了,說是將軍的吩咐,跟將軍搜山的時候在岔路口分開。”
“你是說……石岩自己一個人?他往哪裡去了?”
柳重明一眼看見他手中攥著一個香囊,心中驀地一緊。
今年晚春時候,他和曲沉舟一起曬了梧桐花,又讓繡房專門做了這幾個香囊,隻分給幾個人拿著。
“這是哪裡找到的?”
親兵忙應道︰“世子找得急,屬下等人也心裡焦急,四處尋找,有人無意間發現將軍在桌上遺漏了這個東西,您看……”
柳重明將兩指探入香囊中,夾出一張字條。
在展開字條前,他的心便已沉到底。
這字條既然不是他放的,那就只有另一個人,若是從前,他只會覺得心安,可現在,只有恐懼。
“未時前,來北望坡之南——重明。”
那明明白白就是他的筆跡,連那個“之”字,都一般無二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小小劇透一下,羌活那夜之後,沉舟就察覺出兩人信任的裂縫了,所以在重明故意遺漏扳指之前,沉舟就為這次掉馬做了充分準備。
他的行事風格一向都是這樣,對別人狠,對自己也狠,但萬事都在他預料之中,就像文開頭從容赴死一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