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石岩從坡上一路滾下來,貓腰找了塊突出的山石,藏了身形。
向後靠的時候,後背上的傷刮擦在嶙峋山壁上,他強忍著才沒罵出一聲來。
換做兩年前,他從來不會想到,自己有一天會聽重明之外的人的話,更沒想到會這麼豁出性命地聽話。
著了魔似的。
能讓他心甘情願讓人指使的,不只是義弟跪在地上一遍遍的叩頭懇請,是臨行前曲沉舟與他密談,意料之外的坦白。
“大哥,我知道你們對我的身份多有猜測,我是曲沉舟。”
那雙琉璃眼平靜地看著他,平靜得超乎生死。
“我前世,也是曲沉舟,曾入宮為司天官十五年,身死之後,重生歸來。”
他目瞪口呆地聽完了那段滿是瘋狂和血腥的過去,跌坐在椅子上,一度以為自己瘋了。
幾個月前,曲沉舟語意含糊地懇求他,他還只是半信半疑,既然沒走到眼前,他便姑且等著,甚至想著萬一有什麼蹊蹺,還是應該和重明商量一下。
可毫無破綻又令人震驚的真相擺在面前,還有那些殫精竭慮的精心謀劃,讓他不能不信——曲沉舟真的可以為重明豁出去一切。
過去是這樣,現在也是這樣。
而展開在這犧牲後的那條路,也的確會讓他們走在終南捷徑上。
“這些事……重明知不知道?”他腦子裡暈暈的,問出這句時,自己已知道了答案。
重明怎麼可能知道這些?
無論是知道一知半解或是全貌,那便是刻骨的恨和至極的絕望,難怪沉舟幾次三番懇求瞞著重明。
“那重明會不會想起來?”
白石岩問得膽戰心驚,他不會忘,重明從前曾問過他——如果皇上讓他追趕自己,他會不會舍去性命,同時保全兩邊。
原來那不是重明在胡說,是……他們前世真實發生的。
他不能不信曲沉舟。
見他驚疑不定的目光,曲沉舟根本不必多做解釋——他們都知道,重明一旦起了疑心,恢復記憶恐怕是遲早的事。
曲沉舟的話中卻帶著長長的嘆息。
“重明近日對我已頗多懷疑,這次離京秋狩,我不能跟在身邊,就是最好時機。與其費力修補,不如就此分開。”
“我無法為自己卜卦,不敢確定對卦言的猜測對不對,只能姑且一試。”
“這是我和重明的一道坎,我只能盡力,能不能過得去,且聽天命,還要依仗大哥和景臣出手相助。”
“我知道這個決定對重明太殘忍,可不破不立,不得已而為之。”
“我不清楚我死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,無論重明想起來什麼,還請大哥幫扶重明。這是我自己的決定,與他無關。”
“往者不諫,來者可追,我們從前的恩怨不值一提,一切可待塵埃落定再計較。”
“從今往後,我不能常伴重明身邊,重明就……拜托大哥了。”
他看著義弟無聲哽咽,頓首叩拜,不能不為之震動,也不能不信了曲沉舟,甚至沒有向柳重明透露一個字。
哪怕這次是以他涉險為開端。
“大哥,向死而生。”曲沉舟為他卜的這一卦︰“相信我!向死而生!”
向死而生,不止是他,還有曲沉舟。
為了不再見到哀嚎四起,為了不辜負沉舟的犧牲,他們都要向死而生。
開始吧。
衣衫擦著枯草的聲音在飛快靠近,身後的追兵近了,白石岩看看已經徹底黑下來的天色,悄悄閃出藏身處。
他之前帶了一百人在身邊,在巡山搜捕中頻頻遇到意外,不得不分開走時,就已經知道是南衙搞的鬼。
夜黑風高,又有烈渠舊民做幌子,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。
一切都如所料,毫無差別。
這便更堅定了他的信任,找借口遣散下屬,獨身與任瑞迎面相遇。
一面耳中聽著腳步聲,一面匆匆向南奔逃——北邊早已被封死,這些貪心的鬣狗就沒想過放他回去。
向南,就是他們的目標。
白石岩跨過一道縫隙時,猶豫了一下。
被聚攏的山風從下面湧上來,寒冷入骨,聽這呼嘯的風聲,下面不淺。
這個距離,只有一人肩寬,看著漆黑一片,被縫隙旁的枯草遮擋著。
這圍場幾年才來一次,地形只有個大概的模糊輪廓,這縫隙下面如何不清楚。
可他記得從北望坡再向前的話,藏身之處更少,等到天亮,他不可能再藏得住。
但這縫隙裡若是不夠深,或是躲得不夠及時,他恐怕便成了甕中之鱉。
他若身死,兩個弟弟直接的結便永遠也解不開了。
這猶豫只有剎那間,腳步聲更近。
白石岩忽然憋了一口氣,將身一縮,揪著枯草,飛快入了縫隙,前後嶙峋的山壁刮擦著皮肉,刀子一樣。
火光搖曳在縫隙上方,將根根枯草的影子交錯地投下來,嘈雜聲四面而起。
“兩邊走,”有人大聲呵斥︰“往中間包抄!別讓人跑了!”
馬蹄聲踏著一地的枯枝敗葉而來,那人登時肅立︰“將軍!”
“人呢?”馬上的人笑得憊懶,目光卻像餓極了的野狼。
“回將軍,白石岩跑不了多遠……”
一聲鞭響,那人悶哼一聲,當即改口︰“屬下知錯,烈渠賤民跑不了!天亮之前,必然擒獲!”
“擒獲?”馬背上的人冷笑一聲︰“擒獲有什麼用?抓到之後,打死燒了,讓他們認不出來。”
“是!”
馬蹄不緊不慢地踏過縫隙,即將離開時,那人回頭向下看看,眼神示意一下。
幾根火把探下去,縫隙裡的雜草瞬間被點燃,在山風的助威下,一路向下燎去,火舔出 啪響聲,將那縫隙映得火紅。
“將軍……”有親兵小跑著跟在馬後,不安地回頭看︰“將軍,這個季節,山上都是枯枝敗葉,萬一燒山了可怎麼辦?”
“怎麼辦?還能怎麼辦?”
任瑞像是聽到了笑話,揚聲大笑,馬鞭在親兵的頸間輕輕掃過︰“小可愛,一座山而已,燒了就燒了。”
有了他的撐腰,這搜索便更肆無忌憚起來。
這些人都是任瑞來京之後著力攏起來的,可謂人以群分,自然明白任瑞要做什麼,也知道若是到這個地步還讓白石岩逃脫的話,待面聖之後,誰都沒有好果子吃。
夜半寂靜的山林裡,本應只有風搖動枯葉的聲響,添了腳步聲已是不合時宜,可沒過多久,這不合時宜中突然又夾了一聲咆哮。
任瑞面露不悅地勒住馬,不待發問,有人飛快奔上山坡回稟。
“將軍!前面有戶莊子,瞧著不小,該是住了不少人,兄弟們要進門,結果裡面還有護院,傷了幾個人。”
“護院……”任瑞粲然一笑︰“堂堂左驍衛,被人在這荒山野嶺裡打得抱頭鼠竄,還敢回來跟我說?臉呢?”
那人噤若寒蟬,當即單膝跪倒︰“屬下知錯!屬下們這就沖進門去!”
“等等,”任瑞叫住他︰“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怎麼有人住在這種地方?”
“這……不清楚,只是護院武功不弱,不像尋常人家。屬下……這就去打探!”
“打探個屁!這都看不明白?”任瑞啐了一口︰“來歷蹊蹺,必然心懷不軌。進門之後,給我挨個拷問,有沒有見過姓白的,問不出來,就都是意圖謀害皇上的烈渠賤民。”
“可是……聽裡面的聲音,還有女人和孩子……”那人猶豫︰“如果真的只是良民呢?”
任瑞手中的鞭子毒龍似的甩下去。
“良民個屁!烈渠賤民就沒有女人和孩子了?”
“老子說他們是條狗,他們就得在地上爬!手腳利索點,給老子乾個漂亮活!滾!”
那人終於不敢再多說話,立即應聲︰“是!”
幾人簇擁著任瑞上了高處。
夜風送來的聲音從厲聲呼喝,漸漸變成了無數哭叫哀號,火把的星點光亮開始搖晃移動,看樣子是進了門。
四面八方回來的人陸續回來。
“將軍,北邊沒有發現人。”
“西南方向也沒有。”
“東邊也搜過了,沒有人。”
任瑞的目光冷冷地注視著遠處的火把,半晌冷笑一聲︰“你們是想說,白石岩長了翅膀,硬是從這麼多人眼皮底下飛走了,是嗎?”
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喜怒無常,登時噤若寒蟬。
“再叫人,給我兩頭搜,去走回頭路看一遍!活要見人死要見屍!”
“將軍,王爺隻囑咐咱們搞了白石岩,”一旁有人輕聲問︰“再叫人過來,如果天亮還拿不出什麼,王爺那邊怕是也不好跟皇上交代吧。”
“拿不出什麼?你是不是瞎了?”任瑞用馬鞭遙遙一指︰“那邊現成的人頭,就是功勞!”
白石岩一手盼著石壁上突出的石塊,一手將隨身匕首插在石頭縫隙裡,勉強讓身體懸掛著。
他下來沒多久,被點燃的枯草便被山風吹得一層層向下燒。
可呼喝的人聲距離頭頂不足兩丈,他生怕驚動人群,不能奮力拍打,也無法飛快下墜,只能生生地硬挺著火苗在手上灼燒,眼看著火順著衣袖一點點燒過來。
所幸在支撐不住前,頭頂的聲音終於遠去。
白石岩忙將手臂在山壁的草上急急一蹭,向一旁攀了幾步,躲開已燒起的草木,尋了個落腳處,將身上的火苗撲打下去。
接著這點火光,他發現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。
這縫隙看著入口極小,下面的空間卻是個窄口瓶的樣子,在瓶肩處陡然開闊,下面漆黑一片,不知有多深。
若是繼續向下,必然有一段路幾乎是與地面平齊,他身上帶的東西並不利於攀爬。
一個不慎仰面跌落下去的話,恐怕便是屍骨無存。
可若是向上……
想想也知道,任瑞尋不到他,往回走是必然的,到時迎面撞上,他雙拳難敵四手,火把燒起,恐怕這輩子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。
他腳下踩著的石頭嘩啦輕響一聲,碎石簌簌落下,無聲地被下面的黑色吞沒,沒有發出半點落地的聲響。
再耽擱下去,就算這地方能承得住他,頭頂上的火也遲早要燒下來。夜風把摳住山壁的手凍得幾乎要失去知覺,不能再猶豫了!
“大哥……向死而生……向死而生……”
他的心跳加快起來——曲沉舟身為言靈者,尚且不能完全讀透這卦言後的真相,他不如就賭一次。
用他的命。
白石岩向手心裡呵了口氣,匕首狠狠刺入石縫中,一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山壁。
向著未知的生門,邁出一步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拋棄我QAQ,我再也不要當條老實蛇了讀書人的事,怎麼可以說是刀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