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年的冬天雖然冷得邪乎,可春天到得也意外的早。
不過是二月中旬的日子,中午時分就暖得能嗅到春日的氣息。
柳重明脫了夾棉外袍,將頭髮高高束起,手裡惦著一個革球,五六個人圍著他,一起玩著白打。
那球高起落下,顛在膝上足尖,又或在身上起伏,四周陪玩的也使出全身解數,或是流星趕月,或是轉花枝,或是大小出尖。
周圍不上場的人也忙著一聲聲喝彩,熱鬧非凡。
直玩到日頭高起,這一場蹴鞠算是盡興,眾人散去,別院裡這才漸漸安靜下來。
知味托著水盆,見柳重明擦了幾次,臉上的紅熱仍未散去,忍不住輕聲搭話︰“世子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好。”
“是嗎?”柳重明將汗巾丟在水盆裡,笑意盈盈。
也的確是心情還可以。
有懷王在從中作梗,戶部的確無法光明正大地留下董成玉,中元節過了沒多久,董成玉便出京南下了。
跟他們預料的一樣,水路。
慕景延果然對曲沉舟抱有極大的警惕和疑心。
如果說之前也許還會在水路和旱路之間猶豫,在曲沉舟與董成玉偶遇之後,歸程果斷選擇了水路。
他甚至能想象到懷王之後的夜不能寐。
董成玉的生死關系著他們兩方的交鋒,還有慕景延對曲沉舟的考量。
“心情不錯,”他重復一遍,示意知味去把革球取過來,在手中掂了掂,問道︰“玩過嗎?”
知味怯怯搖頭。
“沒玩過也不要緊,我教你。”
柳重明不由分說地拉著知味站個對面,球從手中落到小腿,又滾到腳背,被顛起來。
“這叫下截解數,用腿和腳踢就成了,來試一個?”
那球在他腳尖上一挑,直奔知味而去,嚇得知味條件反射的一閃,蓄了力道的球砸到後面的樹乾上,又歪歪斜斜地彈開,不偏不倚地撞在井眼上,沒了蹤影。
一旁的管事忙要招呼人去撈,卻被他擺手斥退,隻向知味示意︰“去撿回來。”
看著知味的臉瞬間變得蒼白,他心中的把握從五成到了八成。
井。
這就是曲沉舟為知味的一卦。
如果知味真的是他們要找的人,也許經年累月的警惕可以讓人面對石矛縣這三個字保持冷靜,也許會記不清曾經的長相,可是親身經歷的恐懼……
不可能忘記。
知味善良單純,與他和沉舟能想到的別的法子相比,這樣也許是最溫和的有效手段。
“去啊,把球撿回來。”他催促。
知味的腳步慢慢移動過去,隻瞟了一眼井水,便雙腿一軟,坐倒在井邊,顫顫回答︰“世子裡面有有
“有水正好,攀著繩子下去。”柳重明也過去,擺擺手驅散別院中的旁人,在井沿上坐下,反問道︰“難道要本世子親自下去?”
知味眼看著眾人逐次退了出去,便是再遲鈍也明白了世子爺不是在無事生非,在井邊跪下時,撐在地上的手臂都在打顫。
“世子饒命……”
“你做錯了什麼?”柳重明一眨不眨地看著他︰“你真的不肯下井?為什麼?”
知味在這步步緊逼之下完全慌了手腳︰“我……我不敢……”
“為什麼不敢?”柳重明的聲音輕柔下來︰“你是害怕嗎?秦思源?”
知味猛地抬頭,一臉不可思議中有著更多的驚懼惶恐,不由失聲︰“你怎麼……”
“怎麼知道你這個名字是嗎?”眼見他翻身要跑,柳重明眼疾手快地一把拽著衣襟,將人按在井沿上,單刀直入︰“你冷靜一下!我不是要殺你的人!”
這句話如一瓢冷水,瞬間將知味沸騰的恐懼澆滅聲音中認識顫抖︰“世子我什麼都不知道!求你放我!”
“什麼都不知道?”問話比想象中還早地步入正軌,柳重明追問︰“是說你不知道是誰闖入你們家,是誰殺了你的兄弟爹娘,是嗎?”
知味的眼淚倏地滾落,忙不迭地點頭。
“如果,我肯幫你呢?”
“世子!你會幫我?”知味騰地挺起身︰“你知道是誰!是誰?”
幸運終究眷顧他們——柳重明心頭的一塊重石終於落下,拉他起身。
“我答應你,帶你去親眼見見那個人,但是在這之前,你要告訴我,那天晚上都發生了什麼?你是怎麼活下來的。”
知味的腳發著軟,淚眼模糊地被牽進書房,又一次見到那兩張畫像,多年張緊的那根弦終於崩斷。
“他們……在殺人……”
“他們是誰?”柳重明看出他已瀕臨崩潰,柔聲安撫︰“不用怕,我保你平安,不會有人知道你在這裡,也不會有人能傷害到你。”
從沒想過這個秘密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,知味仍是不敢放聲痛哭,連著喝了幾杯水,才漸漸止住哽咽。
“我不知道他們是他們突然沖進院子.聽到娘親的慘
柳重明怕驚嚇到他,耐心問︰“那個時候,你躲在水井裡是嗎?”
知味打顫似的點頭︰“當時我正在後院打水聽到前面的人聲,還有我娘叫我們快跑,我一時害怕,就躲在水井裡去了……”
柳重明籲出一口氣—他們猜的沒有錯,幸虧曲沉舟心細如發,注意到水井裡繩索的怪異。
“你們是不是有兄弟四人?”他記得石矛縣的戶籍黃冊上明明白白這樣記的︰“我在山溝裡找到了們兄弟四人的屍骨,為什麼你會在水井裡?”
知味點點頭,慢慢回想了片刻,明白過來他在問什麼。
“世子,那天中午,有個乞兒討到我們家門口,我娘見他可憐,就讓他進來歇歇。我們年紀相仿,我娘就把我的衣服拿出來一套給他,我想也許是……”
柳重明慢慢抹了一把臉,猶豫很久,還是沒有把周懷山的消息說出來。
周懷山就活在慕景延的眼皮底下,他們想要在打動周懷山的同時保住知味,還不能驚動懷王,已經是難事,周懷山是必然保不住的。
既然這樣,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讓人空歡喜一場。
知味見他久久不語,小聲啜泣片刻,輕聲問︰“世子,究竟是.我們家究竟惹到了什麼人?”
“是一個地位權勢高於我的人,”見知味的目光瞬間黯淡下去,柳重明將手放在他的肩上︰“你安心住下,不要對任何人提起,我說到做到,一定會幫你報仇。”
知味用袖口擦了擦眼楮,用力點頭,生怕有所遺漏似的,忙問︰“世子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?如果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……”
“你還能記得什麼?”
那段記憶太過可怖,他不敢忘,可平日裡也不敢回想,聽柳重明這樣問題,才打著顫地回憶。
“我當時在井裡,回音很大,他們的話也不多,大部分的話聽起來模模糊糊。但是有幾句話,可能當時太過於意外,那個人多說了幾句。”
像是有所預感一樣,柳重明按著狂跳的心,聽到知味學著“那個人”的口氣,疾聲厲色說道︰“確定是他?給我追上去!一個不留!”
這口氣與慕景延往日的輕言細語全然不同,可他就是那麼確定,這個說話的人就是懷王,而話裡提到的“他”,只能是自己的兄長。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
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這幾年一點點的抽絲剝繭中,他已經完全有足夠的冷靜去面對任何現實。
“謝謝,相信我,”他安慰知味的話,也是對自己的鼓勵︰“我一定會說到做到。”
前途坎坷,道阻且長。
柳重明差人送走知味,甚至無暇傷感,如今京中還平靜些,他和慕景延在京城之外的暗處打得火熱。
他分身乏術,而慕景延有鹽鐵轉運使的官銀挪用,若是時間拖得再長些,對他沒有一點好處
眼下最要緊的,就是靠著沉舟對知味的布置,將宋家與慕景延徹底割裂開。
可不等他將案頭的卷冊看上幾頁,有人像是全然不知道著別院裡的規矩似的,從垂花門處一路狂奔,甚至在門口連一聲通報也沒有,就一陣風地直沖進來。
“世子!大事不好!”
這是別院裡多年的佘管家,能慌成這樣,已經讓柳重明心中驀地一緊。
待他一掃那張紙上的消息,整個人如墜冰窟—即使董成玉是死於懷王的錯誤判斷,可慕景延到底還是將懷疑的目光盯到了沉舟身上。
而慕景延的每次出手,都會刺在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死穴上。
沉舟連死都可以坦然面對,卻唯有在這一件事上不會妥協。
“沉舟現在在哪兒?”
不需要人回答,他比誰都知道曲沉舟的安排,這個時候,沉舟應該正在去宮中的路上。
來不及了。
“快派人去叫方無恙!快!”
***
馬車外的聲音從細碎變得喧囂起來,這是一條熟悉的路,每天從這裡去宮中,即使不向外看,曲沉舟也能知道走到哪裡。
曾經渴盼的鬧市已經無法讓他提起興趣,或者該說無暇分心。
曾經設想過許多應對慕景延的方法,可真的面對時,才發現對方比自己想象中的棘手很多。
他有張良計,慕景延便有過牆梯。
從前一直以為皇家血統是任何一位天子都不能忍受的,捅破周懷山的事是他們最後的殺手 ,必然能一擊必殺。
卻沒想到慕景延來了個惡人先告狀,反咬景臣一口。
雖然僥幸靠柳惟賢深謀遠慮的犧牲躲過,可這樣一來,他們再以相同罪名反告回去,只會讓皇上覺得自己被人愚弄。
在這一場較量中,無論景臣這邊有沒有完全的對應之策,慕景延都已經贏了。
這個法子已經行不通,需得再做打算。
什麼人!”前面開路兵士忽然厲喝一聲︰“膽敢攔路!”
跟在車邊的偏將立刻打馬上前,片刻後轉回來,低聲說︰“回曲司天,前面有人攔路喊冤。”
曲沉舟心中好笑,沒想到居然有人會來他面前喊冤。
“去看看。”
依著慣例,別說這裡是鬧市,即便不是,遇到攔路喊冤的人,在朝官員也不可以坐視不理。
在閃開兩邊的兵士中間,果然有四個人叩拜在地,年男人跪在最面前,左手邊是名中年婦人,右手邊是兩個年輕人。
一家四口。
曲沉舟並不認識,可不知為什麼,只是看他們叩拜的後背,竟有種涼意在骨縫裡蔓延攀爬。
像是要讓他在噩夢中無處可逃一樣,那中年婦人聽到腳步聲,謹慎地抬起頭,讓他看到了一張與他極其神似的臉。
那男人率先開口,小小怯懦的聲音卻如九天轟雷。
“沉舟……還認得爹娘嗎?”
曲沉舟張張嘴,腥甜的味道驀地湧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