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沉舟記得自己應該是逃走了,在聽到第一句話的時候,雙腳就準備好了逃走。
可那聲音卻不放過他似的,如影隨形。
“沉舟,我們是你的爹娘啊,你不記得了嗎?這是你二哥……”
“就算不認得爹,可是你看看你娘你和她長得多像……”
連站在一旁的兩個年輕人也小聲叫他。
“三弟。”
“三哥……”
鬧市上的人都站住了腳步,看著這場喜聞樂見的認親,只有他遍體歇斯底裡的絕望,卻卡在喉間,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只能想著逃走。
可兩條腿仿佛墜了鐵塊一樣挪不動,他慌亂地想扶著什麼東西,手邊也是空蕩蕩的。
所有人都像是站在河岸上看熱鬧,只有他被困在孤島上,眼睜睜看著河水越漫越高。
直到將他淹沒。
“救我……”
他在河水裡無聲哽咽,在一頭栽倒之前,似乎聽到長街另一頭有馬蹄疾馳而來的聲音。
“重明.他忘了所有費盡心思的偽裝,努力想伸手去觸摸那人︰“救我。”
河水帶著光怪陸離的影像徹底吞沒了他。
曲沉舟不知道自己是站在河岸上,還是從河水下看著岸上的人他對這一條河印象深刻,這是他在懵懂無知中開啟噩夢的地方。
那個鄰居家的孩子就淹死在這裡。
他從前曾經不止一次想,如果當初在這裡淹死的人是他該有多好,可如今,他要跨過這條河。
還有人在等他。
身後有嘈雜傳來,像是無數人的腳步聲。
曲沉舟想起來了,這裡是奇晟樓,膝蓋下是他剛剛擦過的回廊,一雙稚嫩的手正抓著抹布,被凍得青紫。
也想起來這是哪一年的冬天了。
可不等他跳起來逃走,有人一腳踹在他的後背,他蜷縮成一團,伏在地面上,忍受著雨點般落下的拳腳。
杜權的聲音在頭頂喝罵︰“你還想往哪兒跑!沒人要的雜種!你根本就沒有家!”
“不……”他用手死死摳著地面,艱難向前爬一步︰“我有家!有人等我!”
“你沒有家!”無數嘲笑聲高高低低地刺著耳膜︰“你爹娘都不要你!你就算被打死,他們也不會多看你一眼!”
“我也不要他們!”曲沉舟拚命抬頭,嘶啞地叫喊出聲︰“他們不是我的家人!我不要他們!”
仿佛被他的歇斯底裡嚇退,四周陡然寂靜下來卻比剛剛更冷,破了洞的柴房灌滿了入秋的寒風。
凍得久了,甚至不知道身上究竟是冷還是疼。
有食物的香氣悠悠地喚醒他,溫熱的烙餅從窗戶塞在他的手裡,有人探進來半個身子,為他裹上披風將他凍得僵硬的手握在掌心。
有熟悉的聲音在頻頻喚他——沉舟!沉舟!看看我!
他沿著那隻手向上看去,在那熟悉的溫柔目光,淚落如雨。
重明!
數十年的疼痛都被這個名字收斂起來,他要跨過那條河!他想去牽那隻手!
“秦大夫!怎麼辦!”有人焦慮的詢問中帶著哽咽“他怎麼又吐血了!你不是說沒事了嗎?”
果然有溫熱的液體從嘴角一直延伸向耳邊,又被輕輕擦去。
滿嘴腥甜,他很想開口安慰一聲,卻連眼楮也睜不開。
“別慌!”老府醫的聲音沉著冷靜︰“他就是一時急火攻心,這一口血能吐出來倒是好了。”
“對對,沒事的,會沒事的,”有人恨不能整個人趴上來,在耳邊顫聲念叨︰“是我該死,我沒有看住他們沉舟,你千萬不要有事!”
“世子快走吧,你在這裡耽擱久了,只會讓他心神不寧,”府醫在一旁勸著︰“世子快去忙自己的吧。”
曲沉舟知道那隻手始終不肯放開,唯一的一點清醒也提醒他,重明的確不該在這裡逗留,連秦大夫都該盡早離去。
可全身都僵硬得不受控制似的,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清醒還是昏迷中,只能拚盡全力地蜷縮手指。
他知道,重明一定能明白。
耳邊的絮絮低語加快了速度,像是有說不完的囑咐,終於依依不舍離開。
疲倦和困頓纏著,將他卷入昏暗的盡頭。
許是手裡殘存的溫度給人被守護的安穩,沒有昔日傷痛出來攪擾,這一覺睡得香甜,再睜眼時,日頭已經在向中天爬去。
林管事正在床頭的椅子上趴著打盹,聽到他翻身下床的聲音,猛地驚醒,就來扶他。
“沉舟,有沒有好些,還有哪裡不舒服?有沒有覺得餓了?我這就去傳飯菜!”
曲沉舟見他面容憔悴,想來這個年紀守著熬一夜,身體早吃不消。
“我沒事,您去歇著吧,不用擔心。”
林管事哪放心得下來,還是去傳了早膳進來又從懷裡鄭重地摸出火漆封好的幾封信,從桌上推過去。
“沉舟,這是留給你的,大夫囑咐說,等你喝了藥之後再看要平心靜氣,當心火大傷身。”
曲沉舟掃一眼那些信上的花式,自然明白都是誰留下的,心中焦急,哪等得了那麼久林管事前腳離開,他立刻扯開了封口。
其實在這件事上,重明完全不必對他這樣愧疚交加,懷王這一手是他們之前完全沒有料到的。
早在長水鎮被毀時,柳重明就差人去尋他的父母兄弟,雖然怕刺激到他,找到人後沒有立即告訴他,也在之後的聊天裡多多少少透露過……
京城中不安寧,安置人的莊子遠在西江北岸原本不該引人注意的。
可最近兩邊在暗中鬥得厲害,不單單是真刀真槍的動手,更多的是銀錢和地盤的爭執。
對方肆無忌憚,可柳家這邊卻知道,這莊子裡養著對世子很要緊的人。
隻這一點的不自然,便引來了一場大禍—風平浪靜的半個月後,悄悄集結而來的人偷襲了莊子,內外護院包括一乾下人在內,沒有留下一個活口。
裡面的人被劫走了。
曲沉舟排行老三,就算在他走後家裡沒有再添人口,下面也有兩個弟弟,更何況重明說了,家裡又添了一個妹妹。
可如今露面的只有父母和一兄一弟,很明顯有人被慕景延扣下做了人質。
哪怕柳重明及時趕來,將曲家四人都帶回別院,該發生的已經發生,接下來的事也無法阻止。
果然是一擊命中死穴,尤其皇上如今正是在為太后守孝的時候。
剛剛已經問過林管事,自從在鬧市當街暈倒後,已經昏睡了兩三天。市井坊間熱鬧非凡說法猜測各不相同,都等著看這場風浪如何平息。
據說宮裡已經幾次來人看望他,而凌河和容九安幾人的來信裡,都是在叮囑他稍後切切謹言慎行。
禦史台不出所料地找到了彈劾的下手之地,旁敲側擊著皇上的孝行。
刀子沒有割在自己身上,人人都可以做活菩薩,更何況是皇上這樣的人。
這一場假惺惺的鑼鼓盛宴想漂漂亮亮地演下去,就只能用他去做祭品……嗎?
要他孝字當頭,絕無可能!
林管事又出現在門口,滿面擔憂,卻因為身後的宮裡來人跟著,不好說什麼。
曲沉舟笑笑,擺手將取來織金衣的下人斥退,隻穿了官服,將長發草草塞在帽子裡,便披了披風出門。
門外都是看熱鬧的竊竊私語,夾裹在倒春寒的風裡,涼意逼人。
暖閣裡是為他架起的火堆,上面坐著妄圖審判他的閻羅,地上跪的幾人就是他的穿心索命鎖。
他知道,人雖然在重明手裡,可重明是最該與他避嫌的人,別說囚著他們不許見皇上,連威脅恐嚇都不能。
“臣曲沉舟.曲沉舟向閻羅叩拜下去︰“見過皇上。”
虞帝的手指靈活地滑動著腕珠,一顆兩數到十後,那枚翠色通透的木精玉佩從指間滑過,他才安然開口︰“聽說你前幾天病倒,如今身體可好些?”
“謝皇上垂問,臣無事,幾日未能陪伴皇上左右,還望皇上恕罪。”
一旁有人冷笑︰“曲沉舟!皇上如今正在為太后守孝,你有什麼資格陪在皇上左右?”
“徐大夫這是什麼意思?”曲沉舟目不斜視,反問“皇上命我陪同守孝,你是對皇上的話有什麼疑惑,還是在慫恿我抗命呢?”
那人被噎了一下,怒喝︰“曲司天,你不要明知故問!人人都知道,你生身父母千辛萬苦前來尋你,你卻對他們不理不睬!枉為人子,禽獸不如,哪有面目雖皇上守孝!”
“生身父母?”曲沉舟嗤笑一聲︰“在哪裡?”
跪在一旁的人遲疑地抬頭。
見虞帝沒有出言喝止,徐大夫精神一震,幾步上前︰“他們來自蕪安府長水鎮,男人姓曲,你看……”
他指向的那婦人雖已年過四十,可麗質天生,即便是布衣釵裙,低眉順目地沒有故作姿態也能見難掩的嫵媚風流。
那模樣與曲沉舟像了六七分。
“你看這曲寧氏,你敢說她不是你的生母?”
“徐大夫慎言,”另一人慢條斯理開口︰“天下貌相似之人有許多,不能說跟曲司天長得這麼像,就說是生母。”
徐大夫笑答︰“廖大人這可說到了,容貌相似之人的確是有,可曲司天本就絕麗出眾,能與曲司天相似到這個程度的,還能有誰呢?”
曲沉舟冷冷接口︰“也許還能有你娘。”
徐大夫愕然片刻,才確定自己沒聽錯,想要發怒又不敢造次,只能壓著火氣呵斥︰“曲沉舟,你不要不識好歹!”
“好歹是什麼?”曲沉舟問︰“難道就是在路上隨便認野爹野娘?徐大夫若有這個喜好我可以多安排幾對,想認多少就認多少,還望徐大不要不識好歹。”
徐大夫一時語塞,向旁邊看一眼,忽然也是一笑︰“下官真是糊塗了,竟忘了問——大膽刁民,是誰給你們的膽子,無憑無據,居然敢與曲司天攀親帶故!”
那男人慌忙應著︰“草民不敢!草民名叫曲志業,三兒名就叫曲沉舟,沉舟三歲左右生了大病,眼楮就變成了一金一藍,草民絕對不會認錯!”
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垂著眼,慢慢開口︰“你說的這些,隨便去街上一打聽,人人都能知道。”
“還有!”曲志業忙抬高聲音︰“草民記得!沉舟的後腰上有一塊胎記!”
“胎記嗎?”曲沉舟陡然站起身,在眾人詫愕的目光中,解開官服,又扯開中衣,褪到腰間,轉過身去︰“胎記嗎?”
在脊溝旁邊,一個“明”字烙痕清晰可見。
柳重明站在一旁始終沒有開口,更是生生忍住了轉過臉去的沖動。
“胎記嗎?”曲沉舟冷聲又問︰“我不認識你們我只是很想知道,你們現在殷勤攀親究竟是為了什麼?”
“地位嗎?錢財嗎?”
他恨聲發問,一步步向前。
“如果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呢?如果我仍在奴籍,被人隨意輕賤呢?”
“如果我現在辭去官職,刺瞎雙眼,毀去面容,你們還認我嗎?你們肯養我這麼個廢物怪物嗎?”
曲志業對著旁人張皇無措,面對自己的兒子卻是底氣十足。
“沉舟!你這話是什麼意思!你在怪我們嗎?當年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的,你娘還時時刻刻都念著你呢!”
“什麼廢物怪物,你不想想,如果不是曲家生你養你,你能有今天這地位麼?”
“現在眼見著一家就團圓了,你說這些晦氣話幹什麼……”
“閉嘴!”曲沉舟暴喝一聲。
他知道他在說給誰聽,他也知道那個人一定會聽自己的話,無論任何也要忍下去。
“沉舟,”虞帝眯著眼,終於開口︰“你日日陪朕焚香打坐,也該心有所感,知道百善孝為先。”
曲沉舟微微抿著嘴,一言不發,雙膝跪下。
“在你來之前,他已經跟朕說過你從前的事,哪有爹娘不愛兒,他們從前就算有萬般不是,總是生你一場,沒有辛勞也有苦勞。如今你也大了,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。”
曲沉舟的手指蜷起,輕聲問︰“皇上是要臣認了他們……是嗎?可是臣並不認識他們……”
“別說小孩子置氣的話,過去叫一聲,叩個頭,一家人還有什麼隔夜仇呢。”虞帝嗤笑︰“去吧。”
早想到會是這樣。
對於皇上來說,解決這場風波最方便的法子莫過於此—無非是一個稱呼而已,他身居二品,也不是養不起幾個閑人。
只要他開開口,叩個頭,便沒有人去煩皇上,何樂而不為呢?
所有人的目光中聚在曲沉舟身上,那些暗中的得意,暗中的擔憂焦灼。
“生而不養,斷指可還,”他伸出雙手︰“想要臣認他們絕不可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