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進到臥房時,就覺得屋裡的氣氛有點不太對。
他能察覺到房間裡有人,估摸著這個時間,人也該醒了,可這麼安靜,讓人總覺得心裡不舒服。
食盒落在桌子上時,幾乎同時地,裡間傳出“沙啦”一聲輕響,是紙張被翻動的聲音。
原來是在讀書。
他放下心來,轉過圍屏,曲沉舟果然靠坐在床上,屈起膝蓋,十分投入地在看書。
“燒退了沒有,”柳重明側身坐在床沿,摸摸曲沉舟的額頭,見一點回應都沒有,不由嗤笑︰“什麼好書,就看這麼入迷?”
他掃了一眼,待看清那書上畫的圖面時,差點一口氣上不來,人就這麼去了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柳重明仿佛被火燎到似的跳起來,身體打擺子一樣哆嗦。
想起來了,昨天小狐狸發著燒,昏沉沉地拽著他的衣服不讓走,他只能在旁邊陪著,百無聊賴裡,把珍藏許久的冊子拿出來翻。
之後困勁上來了,順手塞在枕頭底下。
“世子喜歡這章嗎?”曲沉舟這才從書裡抬頭,領會錯了他的意思,好心念給他聽︰“蠻世子竹林弄紅繩,俏家奴沾雨任君用。”
柳重明被雷劈到似的拚命搖頭。
“這本不好的話,還有很多。”
柳重明在掀開的被子裡,看到了一摞摞冊子,整齊地擺在曲沉舟身邊隨手可取,隻想咽了這口氣算了。
“誰讓你動的!”他撲過去,手忙腳亂地脫了外袍,將那些東西都蓋住,一股腦裹成一團,臉色漲紅得幾欲滴血。
“我……”曲沉舟睜著眼楮,格外無辜,向床邊上比劃一下︰“我就這樣拉了一下,裡面有個暗格,這些書就掉下來。我想世子私藏的必然是好書。”
他重低下頭去,翻了一頁︰“的確是好書。”
柳重明三下兩下把外袍包裹的冊子塞在櫃子裡,回身見曲沉舟向他點頭︰“正好那些我都看完了。”
他聽這話外之音感覺不好,二話不說過去,把人裹在被子裡夾起來看,靠牆的一邊果然還堆著七八本。
“世子,”看在書的份上,曲沉舟服軟︰“能不能讓我看完,很快的。”
柳重明有生以來第一次心梗得厲害,扛著被子卷出來,將人扔在紗籠裡。
曲沉舟風寒初愈,沒力氣掙扎,也知道掙扎不過,便老實地蜷在床上,等被子蓋上來後,剛把胳膊伸出來,又被人塞在被子裡。
“我熱……”他不得不抗議︰“剛剛喝過藥就熱了一身汗……”
“我覺得你不熱。”柳重明替他說。
“不是……”曲沉舟隻得說實話︰“這樣我沒法看書。”
柳重明劈手躲過他手裡僅存的一本,崩潰咆哮︰“你就不知道害羞嗎?”
“食色性也,”他十分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書,老實地將雙手搭在被子上,嘆了口氣︰“世子都能看,我為什麼不能看?隻許州官放火……”
“閉嘴!”柳重明捂了捂心口,並不想英年早逝,轉了話頭︰“石岩來過了?”
床頭的食盒是姑姑喜歡的樣式,這些日子白家兄弟倆送來不少次。
“嗯,”曲沉舟心神恍惚地應了一聲,半晌又說︰“是不是少了幾本沒買全?”
柳重明恨不能把頭杵在床底下,懷疑曲沉舟到底有沒有看明白。
“你……”反正丟臉已經丟到姥姥家,他豁出去了︰“你知不知道,那上面畫的是……是……”
“世子和我?”
柳重明仿佛被瞬間戳破的氣球,噗地癟下去,徹底沒了脾氣。
“你想說什麼?”
都到這一步了,他再羞怯退步,豈不是太丟人了?
他本以為小狐狸會再冒出什麼話,讓他無地自容,或是刺他幾句,卻沒想到曲沉舟隻抿著嘴,微微笑。
“反正我的賣身契也在世子那裡,人都是你的,看也看過,摸也摸過,”曲沉舟收回目光,笑得竟有點甜︰“讓世子只能偷偷看書,倒是委屈世子了。”
柳重明心裡仿佛住了一隻不安分的貓,被一根草棍逗得滿地打滾,前所未有的滋味,倒分辨不出來是舒服還是難過。
“哪……哪有……”他的舌頭打了結︰“一時好……好奇,隨便買的……”
兩人不尷不尬地對坐。
曲沉舟用余光瞟他一眼,片刻又收回,一隻手撫在前襟上,無聲笑笑,自覺地轉移了話題。
“剛剛白將軍來過了,世子不在家,他就找我問問。”
柳重明回過神來︰“嗯,問什麼?”
“白夫人如今有身孕,他擔心稍後會被牽扯進來,問我應不應該讓白夫人出京。”
“最好不要。”
避開了羞人的話題,柳重明重又鎮定下來,將食盒在桌上擺開,又從床頭撿出幾樣。
“我們的人畢竟在京裡最多,人在跟前,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楚,能隨時照應著,在外就不好說了。”
曲沉舟認同︰“我也是這樣說給他聽,也讓他和石磊常來,若是白夫人真有什麼事,從他們身上也能看出一二。”
柳重明瞥他一眼,沒有糾正他那麼自然地叫“石磊”。
自南路禪院回來後,他們都在嘗試著一點點放下戒備,形勢大好,他沒必要、也不想去把他們之間的默契攪亂。
他摸著懷裡的螺子黛,忽然掂起曲沉舟的下頜,皺眉問︰“你的眉毛是不是該畫一畫?”
“為什麼要畫?”曲沉舟詫異,平時也不在意這個,病中更是沒有心思理會,見柳重明煞有介事,也正經地細想片刻,說︰“也許是生病掉了些,沒什麼要緊,好了還能長。”
“沒有……”柳重明下意識地反駁。
掌心托著的這張臉上,除了早已看習慣的縱橫交錯的膏藥外,眉如遠山,眼似橫波,不需要半分多余的勾畫。
小狐狸被他好好地養了一年,與從前的萎靡冷漠判若兩人,如果不是了解狐狸肚子裡的滿腹狡黠,那含情眼中滿滿的無辜。
瞟人一眼,都是毫無防備的天真,若有似無的挑逗。
他有點後悔,如果跟廖廣明只打半張臉的賭,他就贏定了,還能順理成章提出把潘赫要過來,雖然廖廣明也未必答應。
曲沉舟見他盯著自己出神,隻當事態嚴重,抬手摸了摸,安慰他︰“沒有掉光,不要緊。”
柳重明心裡悶得慌,本以為自己是個懵懵懂懂的木頭也就算了,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已經三十多的人,怎麼也能呆成這樣。
順勢讓他畫一畫,能怎樣!
可對方不開口,他也不知道該怎樣生硬地轉過去,如果現在把螺子黛拿出來,誰知道曲沉舟會冒出什麼鬼話來。
柳重明左思右想,隻得先行作罷。
桌上滿滿擺的都是曲沉舟愛吃的,他懷著私心,先就著粳米粥喂了一口軟牛腸,見曲沉舟盯著藕盒,也夾一個喂過去。
“喜歡藕盒?”
“白夫人做的菜,我都很愛吃。”
柳重明嘖了一聲——這小嘴巴甜的,難怪把姑姑哄得暈頭轉向,平時怎麼沒見對他這麼乖過。
“沉舟,我今天進宮去,跟姐姐說起瑜妃,”他用杓子在粥中攪一攪,盯著裊裊熱氣,輕聲道︰“姐姐說瑜妃是個沉不住氣的人,她既有焦慮,必然事出有因。接著!”
曲沉舟將丟在胸前的冊子展開看,聽柳重明繼續講。
“她給了我這個。找不到別的頭緒,只能從於公公整理內侍省考慮,冊子上是朝陽宮裡常駐和輪值的宮女、太監,你翻翻看,有什麼頭緒?”
不用等他說,曲沉舟便一字一字地點過去,眉頭始終沒有舒展,翻完一遍之後,生怕有遺漏,又從頭看起。
柳重明見他煞有介事,不像是無的放矢,好奇問︰“你在找什麼?”
曲沉舟不答,隻一個個名字對過去,直到捋到最後一頁,才嘆了口氣︰“沒有……也許是我想錯了……”
“沒有什麼?”柳重明追問。
“我在找一個人,”曲沉舟輕輕撫著冊子上的名字,半晌才下定決心︰“世子,我接下來要說的,也許有許多匪夷所思之處,但請相信我,我沒有半句假話。”
柳重明放下粥碗,將手掌平攤著放在被子上,沒多久,曲沉舟的手猶猶豫豫地搭上來,被他握在手中。
“我連借屍還魂都信了,還有什麼不信的,你說吧。”
曲沉舟低垂眼眸,看著自己安靜的手指。
“我知道,你們都叫曲沉舟小怪物,其實我從前也曾經是個怪物。”
“我曾在機緣巧合下,得到了一種常人無法想象的力量。”
他翻過手來,點在柳重明的掌心。
“那個時候,只要我觸踫到誰的身體,開口問他一句話,無論他有沒有回答、想不想回答,我都能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,最真實的答案。”
柳重明一驚,幾乎下意識地想抽出手來,又硬生生地停住︰“你是說……如果像現在這樣踫到我,無論你問什麼,都能從我這裡知道答案?”
曲沉舟點頭。
“你的事,還有別人知道嗎……”
“起初沒有……其實有沒有人知道,如今都不重要。”
曲沉舟的手指按下去,不讓柳重明繼續追問︰“我曾在無意間,得知了懷王的一個秘密,如果能有什麼讓瑜妃最是驚慌無措的,我想不出來還有第二件事。”
“懷王,不是皇上的親骨肉。”
柳重明腦中嗡嗡作響,若不是曲沉舟提前打了招呼,他幾乎以為自己在發 癥。
“懷王雖是瑜妃的孩子,卻並無天家血脈。”
“據我猜測,當年皇后和明妃先後誕下皇子,瑜妃雖未受冷落,卻毫無動靜,情急之下,才想出這個李代桃僵的法子。”
“那瑜妃的娘家……”柳重明問了一半,自己便登時明白了。
瑜妃再怎樣也是被圈在宮中,若想在宮外找人送進來,沒有娘家的幫助,又怎麼可能辦得到?
“瑜妃家是怎麼找的人,怎麼把人送進來,我並不知道,但我知道,瑜妃生下懷王后,那人還活著。”
“為什麼!”柳重明不解,這樣的人早該在出宮後便被滅口,怎麼可能還留著。
“我想,該是宋中丞想得長遠。歷朝歷代,皇上登基後,忌憚外戚者不在少數,更別說他們還知道懷王這樣見不得人的秘密,那是他們將來用以製衡懷王的手段。”
柳重明恍然大悟,又覺得骨頭縫裡都透著涼氣——為了那個位置,父母夫妻母子生嫌隙,叔伯舅佷存忌憚。
曲沉舟把那冊子拍拍︰“那人究竟在哪裡,我也不知道,但我知道,他叫周懷山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沉舟觸踫身體得到真話的能力,就是在幻境裡進入真實那扇門得到的至於怎麼進入幻境呢,emmm,不知道前文裡有沒有人看出來搞事情的車是有,不過還要一陣子呢,眼下還走不到那個劇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