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懷山……
柳重明枕著胳膊,看著頭頂上安然不動的鈴鐺,明白了曲沉舟反復在冊子上想看到的是什麼。
他雖早知道宮中絕非表面看起來那樣光鮮,卻從沒想到亂成這個樣子。
可是一個更大的謎團卻得不到解答。
如果宋家想把周懷山藏起來,作為將來保命的一環,會把人藏在宮中嗎?瑜妃既沉不住氣,為什麼要放在瑜妃身邊呢?
周懷山知不知道曾與自己春風一度的人是瑜妃娘娘?
那懷王呢……知不知道自己並非皇上親生子?
他想得出這些疑惑,卻完全無從查起,連曲沉舟自己也說,若不是有那個隱秘的法子,若不是湊巧問出那個問題,也不可能得知這種事。
雖然曲沉舟說得輕描淡寫,可他回頭細想,竟覺得遍體生寒。
曾經的曲沉舟不光問了懷王的身世,甚至追問出了周懷山的名字,之後呢……懷王心思縝密,會不會就此發現了曲沉舟的秘密?
那麼再之後呢,曲沉舟會遭遇什麼?會不會便是因此而死?
柳重明翻了個身,不敢再往下多想。
可如果是這個原因的話,曲沉舟與懷王有仇,倒也是情有可原。
不知為什麼,他心裡很難過,不知是因為小狐狸從前經歷的生死,還是因為小狐狸心中惦念的那人……沒能及時救下小狐狸。
頭頂上叮鈴輕響一下,他立時從紗籠裡翻身坐起來,正要下床時才反應過來,並不是裡間的人在拉繩,是他剛剛翻身的動作太重了。
府醫不讓他們住在同一張床上,說世子金貴,又馬上趕到年根,要回府準備新年人情走動,感染了風寒可是不行。
他怕外間臨門,有風透進來,讓曲沉舟在裡面好好睡著,自己出來住了紗籠。
又擔心曲沉舟半夜突然燒起來,便讓人扯起繩子,繩頭垂在曲沉舟伸手便夠得到的地方,另一頭扯到紗籠裡,墜了鈴鐺。
不知是不是心思太多睡不著覺的緣故,他總是忍不住去看那個鈴鐺,覺得像是下一刻就會響起來似的。
曲沉舟的手距離繩結只有一寸之隔,雖然沒有拉響,卻知道,繩子的另一頭有另一個人。
自從山裡回來之後,他們的關系日益緩和,與其說乖乖聽了住持的話,不如說察覺到了對方的變化。
重明肯向他多走一步,他便肯向前一步,而他肯向前一步,重明便又肯再走兩步。
那些嫌隙猜疑,從他們之間越來越狹窄的空間中,消散出去。
他輕輕翻了個身,被褥間似乎還有人留下的淡淡馨香。
“晚安。”他翕動嘴唇,對著繩結無聲說道︰“謝謝。”
將近年底時,是柳重明最忙的日子,除了往日的消息來往外,大大小小的鋪子都開始籌算一年的帳目,雖有大大小小的管事層層分擔核查,最終也都要歸攏到他這裡。
今年倒是比往年好很多。
曲沉舟聰明,做事乾脆麻利,又與他字跡相差無幾,手把手地教了七八天,便能擔起不少擔子,他只需處理些棘手事務即可。
常是曲沉舟已經核校批復完畢,他埋首卷中,曲沉舟便倚在窗邊,一邊往嘴裡丟著果子,一邊看那些書房外等候傳召的管事們,給他說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。
“那個留山羊胡的老者,回去路上會摔斷腿,世子多少提醒他一下。”
“那個小眼楮的年輕人快當爹了,是個女娃娃。”
柳重明聽得無心乾活,只能苦笑著訓斥︰“閉嘴!”
待一切忙碌完畢,新年將至,他便要回侯府去,又是即將半月不見。
“我聽人說,過年時家裡不留人看著,邪祟會趁虛而入。”這次曲沉舟婉拒了去白府過年的好意︰“我幫世子看家罷。”
柳重明不勉強要求,甚至覺得這樣也好。
“過年了,想要點什麼嗎?”他問。
曲沉舟在門口送他出去,在他期待的目光裡認真思考半晌。
“一盤餃子吧。”
過了年三十的中午,大雪落下,街上的行人便少了許多,下午是叫花子集,沒多少人趕,賣貨的也早早收攤回家去了。
曲沉舟讓林管事提前回了家,還從八寶玲瓏盒裡拿了些私房錢。
林管事自然不會收,他幾乎說破了嘴皮,說世子如今給他撥了月例,平時還有賞錢,也沒有規定他禁止私藏,比起奇晟樓裡身無分文好許多,這錢就當是給家裡小孩子的壓歲錢。
林管事見他如今過得好,心下安慰,推脫不過,也就收下離開。
院裡仍留了許多人,曲沉舟不想被圈在家裡,便拜托留守管事,陪他一道出去走走。
十年後的京城與如今的變化並不是很大,他沿著記憶中的路慢慢走著,新雪在靴子下發出令人愉悅的咯吱聲。
再過幾個時辰,就是新的一年了。
他這個孤魂野鬼,便在舊歲裡重走一遍老路,撿拾起從前的腳印,新的一年裡,真真正正地重活一回吧。
管事訓練有素,又得了柳重明的囑咐,提著一盞氣死風燈,始終一言不發地跟著他,從別院一直走到內河,轉去宮門外的街上,再繞回來。
曲沉舟站在空無一人的路口,四下看看,才想明白,曾經的柳重明為什麼把他吊在這裡示眾。
他當時面對的,就是曾經的侯府。
只是那個時候,侯府早已被夷為平地,連廢墟也不剩下。
這是他的終點,也是起點,只是又站在這裡時,他總是忍不住去想那個晨曦中的身影,隱隱不安。
重明該是什麼都知道了……可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?
哪怕懷王真的是一隻瘋狗,寧可魚死網破一場,也要拖重明入地獄,可他說的話講的事,重明會那麼輕易相信嗎?
懷王身邊的那些人,必然也不可能說服重明。
所以,必然有那麼一根稻草,讓重明相信了。
會是什麼人?抑或是其他的什麼事呢?
而那麼之後呢……余生的那麼多年,重明又該怎麼度過呢?
不知為什麼,他總覺得,在魂魄離開那邊之後,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。
曲沉舟怔怔站了許久。
三分在嘲笑自己,直到現在居然還有心情去操心前生。
七分在迷茫,總覺得那根看不見的線應該在這裡仍然存在,若有似無地將許多看不清面目的真相串在一起。
如飄忽的蛛絲一般,只有在特殊的位置,才能看到那根在陽光下發亮的細線。
這個位置,在哪裡呢?
他正出神間,聽身旁管事輕聲說道︰“小曲哥,有人過來。”
來人性子急,匆忙沉重的腳步聲很快靠近,還不等他轉過身來,便聽到那人問︰“安定侯世子房裡的……曲沉舟?”
曲沉舟回過頭,面前的臉孔比記憶中年輕一些,是凌河。
如今怎麼也算是有主的下奴,不必向一般人行跪禮,他便隻側身站著,低頭答︰“是。”
各部都已封印,凌河今日也隻著常服,手中提著紅漆食盒,不知在這除夕雪夜裡奔走,是要給誰送飯過去。
他不好抬頭去看,目光隻停在凌河的衣擺上,耐心等著。
半晌,聽到凌河問︰“你還記不記得丹瑯這個人?”
果然。
曲沉舟在心中苦笑一下,做過一場熱鬧鬧的面子戲,這個案子早就結了,也就只有凌河這個人會這樣死咬著不放。
可他更知道,即使再努力又如何,落在刑科裡有頭無尾的未了公案堆積如山,許多事不是凌河可以左右的。
“大人明察……”他輕聲回答︰“下奴有規矩在身,世子明令,未經主人許可,不得隨意回答別人的問題。”
凌河的眉梢一跳,待要說些什麼,又知道對眼前的人發怒也無濟於事,目光漠然轉向旁邊。
別院管事認得他,也上前躬身應道︰“回凌大人,世子的確給小曲哥定了些規矩,違反一條,鞭三十。”
凌河今晚本來也不是專門為了來堵曲沉舟的,聽了管事這回答,隻將曲沉舟打量片刻,轉身離去。
曲沉舟在他身後抬起眼,看到的卦言在意料之外,也在情理之中。
“是容九安啊……”
夜色漸濃,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讓空氣中都充滿了新年的味道。
曲沉舟年年都被鎖在屋子裡,聞著新鮮,倒覺得這味道並不難聞,趁著這幾日也沒有宵禁,走了很遠,直到融化在靴子上的細雪打濕了鞋幫,才想起來往回走。
別院門前的雪地裡也一片碎紅煤黑,想來是別院的人已經湊熱鬧放了煙火,而隔著這片被融化的冰雪,有人站在台階上與他相望。
“還是對你管得不夠嚴,我還當你今晚要化了原形,回山林裡去呢。”
曲沉舟忍俊不禁,曼聲應道︰“我化了原形,世子會剝我的皮麼?”
“會,不光剝皮,還要都吃掉。”那人戲謔一笑,向他舉了一下手中的食盒︰“你要的餃子,給你送來了。”
他的眼中有些澀,緊緊抿著嘴,今晚回憶太多,生怕說出什麼不該說的,生怕自己不合時宜地想讓人留下來。
不等他開口,柳重明幾步過來,單手把他攔腰一攬,夾去台階上站著。
他們身高有差,即使差著一個台階,曲沉舟也矮了一點點,略略抬著下巴才能與人平視。
“小狐狸,”他說過好幾次,自己已經不小了,可柳重明偏要這麼叫他︰“本世子百忙之中溜出來的,怎麼謝我?”
曲沉舟向上抖了抖雪帽,垂下的帽沿蓋下來,視線狹窄,看不見柳重明的目光,只能看到那個被允許觸踫的地方。
“世子。”
他輕喚一聲,緩緩探身向前,看著柳重明硬著頭皮不動,大片紅色卻如浪湧般從脖頸泛起。
“恭賀新禧……”
一隻手呼地掌在他腦後,攔住他不負責任逃跑的打算,黑白兩色的雪帽嚴絲合縫地攏在一起,不讓燈光和雪花進入到屬於他們的世界裡。
有振聾發聵的爆竹聲響起在不遠的街道上,兩人才如夢方醒般分開。
“下一次,”柳重明拉低雪帽,點著覆面,輕聲警告︰“有點誠心。”
“誠心是什麼?”曲沉舟的指尖點在他的手上,眼中都是狡猾的笑︰“人都是世子的,世子自取便好。”
剛剛褪下的殷紅又泛上來,柳重明將食盒塞過去,含糊不清地抱怨一句,飛快地轉身下了台階,又回頭道一聲“同喜”。
曲沉舟含著笑站在燈火下,一直看著那輛馬車在轉角消失不見,才抬起手接了紛揚飄落的雪片——很快便是新的一年了。
在那一天到來之前,就讓他拋開過去吧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tips︰
凌河——大理寺刑科推丞,上輩子被曲沉舟梳洗成骨頭架子容九安——前文中凌河陪著看榜的,容探花,上輩子耿直地跟曲沉舟杠上,被搞死了【前文裡都提到了,如果有耐心二刷,都能發現的】因為全文劇情和主角感情糾葛都有點多,副CP和配角篇幅會少,但我盡量會讓人物飽滿些,如果還有口氣,也許也許也許會在番外裡提一提PS︰重明給小曲定的規矩四,不準跟人說話,就是為了幫忙擋這種亂搭話的人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