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世子,”須發花白的住持坐在矮榻上,閉著雙眼,沒有去看跪在面前的人,隻問道︰“周之夢為胡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,世子可想明白了?”
柳重明合十雙手,虔誠答道︰“莊周化蝶,蝶亦為莊周,二身合一,形影相隨。”
“癡兒。”住持以水點他的額頭︰“未曾化蝶,何來二身。”
柳重明噤聲,知道自己的回答並不合住持心意。
他雖低頭,卻並不以為意。
雖然不光住持,連曲沉舟也說過,前世的事與他無關,即使同是柳重明,他們也不是同一人。
可他並不認同,事情也許不同,但人總是不會變的,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始終對曲沉舟的真身念念不忘的原因。
住持再不理會他,卻向他身後說道︰“過來。”
曲沉舟膝行上前,匍匐在地深深叩首︰“見過禪師。”
抬頭時,見到住持的手伸在面前,像是要他免禮,在那隻手的虎口處,生了一顆殷紅的朱砂痣。
他驀地心中一跳,進門前的輕慢一掃而去,這隻生著朱砂痣的手,曾在絕境中讓他看到了兩扇門,怎麼可能會忘?
“這邊是真實,這邊是謊言,”那人尚且是一副少年模樣,用手指卷著頭髮,在兩扇門前笑吟吟地問他︰“你選哪一個?”
他選擇了真實。
“為什麼?”在他進門之前,那人問他︰“為什麼要選這邊?選謊言那邊,你就能掙脫天生的桎梏,不好麼?”
他在門邊停留頃刻,仍然推門而入。
那時的他,面前已是死境,注定無法全身而退,惟願在死前能為重明打探到更多的秘密,也懷著一點私心。
他想在再見時,最後問重明一句話——這些年裡,你有想過我嗎?
只可惜世事難料,在見到最後一面之前,他便被毒啞了喉嚨,再也問不出來。
“是你……是你,”曲沉舟喃喃幾聲,忽地直起身,厲聲喝問︰“你是誰!”
柳重明詫異瞬息,立即拉住他︰“沉舟,不得對住持無理!”
曲沉舟心頭恐懼和希冀齊生,他自己已是個怪物,眼前這人又算什麼,可這人不光知道他的前世今生,甚至是他在虛無之境中的唯一救星。
他想掙脫過去的繭,又無法斬斷紛亂的絲。
他一半在瘋狂地肖想著重明,一半又竭盡全力擺脫。
他想聽到柳重明在歡愉之際喊他的名字,那名字又如致命毒藥一樣腐蝕著他的三魂七魄。
他可以在荊棘中穿行,卻越不過柳重明這道坎。
“禪師!”曲沉舟甩脫柳重明的手,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膝行過去,牽住了那隻手︰“禪師。”
他不敢多說,也生怕住持在重明面前泄了自己的底細,只能手中死死攥緊,聲音中漸漸幾近哀求︰“禪師。”
住持用另一隻手撫著他的頭髮,問的仍是方才的問題︰“周之夢為胡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,你可明白?”
曲沉舟怔忡良久,輕聲答道︰“彼身為人,此身為蝶,蝶亦是我,人亦是我。”
住持點頭微笑,又問︰“為人如何?為蝶如何?”
曲沉舟仿佛被問得癡了,他的前世今生混淆在一起,難分彼此,怎知如何為人,如何為蝶。
“為人時,吞煙食火,不貪飛舞,”住持同樣為他淨水點額︰“為蝶時,流連花海,莫戀人間。執迷不悟,終吞苦果。”
柳重明立時察覺出了不對,曲沉舟與他剛剛的回答相差無幾,可住持並未反駁。他自然是知道曲沉舟詭異的身世,住持呢?
難怪剛剛曲沉舟會一臉驚恐地喝問“你是誰”,可“是你”又是怎麼一回事?
還不等他發問,一旁的小沙彌端來了托盤,絲絨上襯著一枚玉扳指,這便是要結束說禪,請二人出去了。
柳重明忙上前一步,連聲請求︰“住持明察,他近日常心神恍惚,能否也賜他護身符一件?”
住持笑著看他︰“他的護身符,世子不是已經準備好了麼?”
不等他再發話,住持下榻,徑自回房去了。
禪院是清淨之地,兩人晚間的住處必然不會安排在一處,又兼之白石磊對曲沉舟的事分外好奇,非要擠在房裡問東問西,待將人送出去時,月已中天。
柳重明就著月色披了披風出來,捏著懷裡的東西,在客堂的天井處徘徊良久,怕去驚擾已經躺下熟睡的人。
可心中亂糟糟,又怕躺下夢見不該見的東西,心生煩惱,再反反復復地為難懷疑,對誰都是煎熬。
他聽得懂住持的話。
住持讓他割裂現實與夢境,不被那個虛幻未知的自己所左右。住持也讓曲沉舟分清前世今生,過去的便過去,此生為蝶,再不回頭。
他能做得到嗎?曲沉舟能做得到嗎?如果他肯退步的話,曲沉舟能不能……也柔軟下來?
眼見月影在腳下偏移,柳重明攏了攏披風,鼓足勇氣敲了三聲,很快聽到了應門聲。
“來了。”
一雙腳停在門檻內,踩著布鞋,沒穿襪子,瓷白的腳踝細細的,收束著延伸到褲管裡,筆直的小腿格外修長。
柳重明被那雙腳攪擾得心頭更亂,目光漸漸上移,在對視中又漸漸安靜下來。
這人總是有這樣的魔力,隨隨便便就攪得他波瀾四起,一個淡然的眼神又教他風平浪靜,起起伏伏都在這人的一顰一笑中。
“還沒睡?”
“世子也沒睡?”曲沉舟讓開身︰“夜寒露重,世子進來坐坐。”
曲沉舟如今的身份能得單獨一間房,已算是禪院視眾生平等,但必然不能跟柳重明的住處相比。
柳重明在屋裡轉了一圈,見爐火昏暗,屋裡冷得沁骨,便解下披風,將曲沉舟裹著。
“穿著,這是命令。”見曲沉舟似乎想掙脫,他呵斥一聲,籠著手在桌邊坐下。
不好單刀直入地把東西拿出來,先問道︰“懷王打算救任瑞?任瑞是齊王拿下的,若是懷王出頭,就要跟齊王面對面,之前的姿態不是白做了?”
曲沉舟攏著披風坐下,連腳面也被罩在毛茸茸的溫暖裡,恍惚片刻,才輕輕撚著仍帶著體溫的襯裡,緩聲回答。
“懷王做事,極少親自出面,這是壞事也是好事,世子正好可以瞧瞧,他能調動的人究竟有哪些。”
“我會盯著,”柳重明抬眼一瞥,他的披風很大,把人足足裹了一圈半,看起來細細一條,單薄得讓人想疼愛,又問︰“任瑞對懷王很重要?”
“世子有家世,也有錢,但我仍然建議世子將錦繡營納入囊中,”曲沉舟從披風裡伸出一隻手,將桌上的茶杯器物擺了兩樣過來,手指在第三件上打著轉︰“懷王也是一樣。”
柳重明心中一動︰“懷王覬覦兵權?”
“有誰不呢?”曲沉舟反問他︰“唐家歷代文臣,寧王又是那個樣子,便是有心奪也無力擔,但懷王不同。”
懷王雖不似齊王一樣常在行伍中,卻是朝中有名的禮賢下士,海納百川,不但不會容不下,反而會如虎添翼。
“京城乃天子腳下,宮城內外的管轄被分得清清楚楚,懷王無從下手,自然只能打外面的主意。任瑞不會是唯一支持懷王的兵權所在。”
“任瑞這個人……”柳重明覺出點寒意來,用火鉗將爐子捅了捅,火星竄出來,他將手伸過去暖暖,皺眉道︰“石磊跟我說,任瑞這個人就是個瘋子。”
曲沉舟自然知道,否則當年也不會建議任瑞去追擊柳重明。
應山城一戰,任瑞帶七萬大軍來援,陣前主帥卻要以靜製動,困守為上。任瑞忍耐幾天,突生嘩變,斬殺己方主帥,日夜猛攻應山城。
城門開時,柳重明在亂軍之中被淹護著喬裝離開,任瑞隻帶五千人疾行追擊,一腔挫敗無處發泄,沿路屠村,卻在路過津南府時,被積怨已久的舊部斬殺。
任瑞若是個瘋子,他曲沉舟便是個亡命之徒。
“世子,任瑞之事已不可改變,世子如今在朝中立足不穩,無法插手時,便該袖手旁觀,等拿到了錦繡營的位子,站在皇上身邊,護著貴妃娘娘誕下皇子,之後諸王之事,再徐徐圖之也不遲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柳重明搓了搓手,眼看著爐火又迅速暗淡下去。
曲沉舟也瞥見,抓著披風站起身,勸道︰“世子不必心焦,所圖大事,不在一日兩日,世子且先回房歇息,稍後……”
他話沒說完,忽然身上一輕,已被人騰空抱起。
柳重明將他向上掂掂,裹緊披風,用肩膀撞開了房門︰“這裡冷,去我房裡睡。”
曲沉舟沒有掙扎,將臉埋在雪帽裡,被遮擋得看不清面孔。
夜深風涼,外面自然比屋裡更冷,可懷裡抱著個又輕又軟的小家夥,柳重明心情很愉快,些許涼意不在話下,深吸一口氣時,直沁到肺腑,居然哼出個調子來。
“一更鼓響,三月花開,子規亂啼,小簷飛燕,日日喚東風。換盡天涯色,緩緩歸陌上。”
他懷裡的人頓然抖了一下,又緩緩地放松身體,極小的聲音,與他一起應和起來。
“二更鼓響,畫屏閑展,春夢秋雲,醉別西樓,點點又行行。紅燭無好計,斜月半倚窗。”
這是他們都會的曲子,即使閉著眼楮,不刻意去回想,也能唱得一字不錯。
“三更鼓響,百代朝暮,水流花謝,南北歧路,總把春光誤。風笛離亭晚,君自向瀟湘。”
這時光難得,小野貓也藏起尖牙利齒,柳重明不由放慢了步子。
“四更鼓響,樽前酒冷,欄桿拍遍,高歌相候,多情似無情。明日隔山嶽,世事兩茫茫。”
月色正好,上天所賜。
“五更鼓響,珠簾盡濕,雪滿天山,雲凝萬裡,紛紛山中客。痛飲有別腸,不用訴離殤。”
五更唱完,曲中人結束徘徊,不舍離去,而他們剛剛好進門,還在一起。
曲沉舟在披風下輕輕鼓掌︰“世子好記性,只聽過一次,居然能記得這樣好。”
“當不起,”柳重明嘴角噙著笑,快步走到床前,將人往裡面放︰“我也不瞞你,這曲子是我打娘胎裡就會的,可不是頭一遭才從你那裡聽到的。”
曲沉舟愕然從雪帽中探出頭。
柳重明見他這個神情,倒更是吃驚︰“怎麼?才知道?我還以為你是從我這裡學去的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
曲沉舟攏在胸前的手在微微發著抖,重明從未對他說過,可也只有這樣,才能說得通,重明當初為什麼會那樣莫名驚詫。
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許想錯了一些事。
兩次初見重明便見到的那個卦言——天定之人,也許所指並不是說重明為注定得到天下的人。
柳重明脫了外衫,也擠上床來,為他把披風扯去,見他的雙手蜷縮著攥住衣襟,不由笑著摸了一把︰“怎麼就抖成這樣,怕我,還是冷?”
一條錦被扯過來蓋住兩人。
“你放心,本世子今日做一次柳下惠,不踫你,”柳重明抬身吹熄燭火,背對著躺下來︰“睡吧。”
被窩裡夾裹了兩個人的體溫,很快溫暖起來,被驅趕走的寒冷在手腳上留下麻酥酥的癢。
曲沉舟仰面看著帷帳,眼中酸澀。
——為蝶時,流連花海,莫戀人間。
從禪房出來時,他曾反復咀嚼這句話,身已化蝶,他也想拋卻前塵舊事,坦坦蕩蕩面對重明,卻是不敢。
剛剛在房中輾轉反側時,他突發奇想地跟自己打了個賭——如果重明今晚來找他,他們還能不吵起來,他便試著……放下戒備。
而這一世,老天似乎沒有再給他那麼壞的運氣。
“沉舟。”
身旁的人突然扭過臉,倒嚇了他一跳︰“世子……”
“從前的那個人……究竟是哪裡讓你喜歡?”柳重明的半張臉在被子裡,聲音悶悶的。
曲沉舟張張嘴,許多話堵在喉間,思忖許久才慢慢答道︰“免我孤,免我苦,免我四下流離,免我無枝可依。”
柳重明半晌無話,隻丟了一樣東西過來。
“補給你的生辰禮,貼身帶著,就當個護身符吧,免得總讓外人以為你瘋了,”他轉身給曲沉舟將被子往上扯了一下︰“睡吧。”
那東西帶著悶響落在被子上,曲沉舟摸索著握在手裡,那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形狀,小巧的玉佩旁綴著鏤空的玉鈴。
他如今的身份不能隨意佩玉,除非是主人著意親賜的。
曲沉舟用指肚輕輕摩挲著玉佩,除了他摸過無數次的花紋之外,背面還刻了三個極小的字,即使摸不出來,也能猜到是什麼。
——柳、重、明。
他在黑暗裡無聲地微笑起來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住持︰MD說禪累死了,老子更擅長暴打這兩個憨憨【在我目前所有文裡,這位住持算是武力值爆表第一人,重明鳥和化蛇都是他的隨從,所以才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