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入茶室,爐子上沸騰出令人愉悅的水響,光柱中飄飛的塵埃被氣孔中噴出的熱氣帶得飛舞起來,更顯茶室中安靜得慵懶。
柳重明將人讓到上位,才從沙彌手中接過茶壺,親自斟滿,雙手遞過去。
慕景延也微微欠身接過,笑道︰“重明客氣了。”
“份內之事,王爺客氣。王爺往日繁忙,難得能在王爺面前奉茶聽教,看來我今天來這一趟可是得了雙倍的好。”
“哪是本王平日繁忙,明明是重明的算盤打不過來,生疏走動,如今倒像是與本王疏遠了。”
“是我的錯,改日我在明月樓設宴賠罪,還望王爺撥冗前來。”
慕景延微微頷首︰“自然。”
柳重明坐回來,半是玩笑地說︰“轉年我便要去大理寺述職,現在心中就忐忑得很,怕我淺薄無知,難當大任。皇上和我爹幾次提及王爺,說王爺穩重持成行事周全,教我多向王爺討教討教呢。”
“過譽,”慕景延帶著謙遜的微笑,像是已經漾出很遠的漣漪,看得出起伏,卻始終淺淺淡淡的︰“天資駑鈍,盡力而為罷了。重明聰穎伶俐,日後必然大有作為。”
兩人客套謙虛一番,柳重明才問︰“王爺今日怎麼有空來這南路禪院,可是來聽住持說禪?”
“住持說禪可遇不可求,本王還沒有這個運氣,”慕景延笑著看他︰“本王聽說住持對重明青眼有加,來往頻繁,重明何不勸說住持,為國效命,皇上必然不會虧待住持。”
這南路禪院原本在深山中寂寂無聞,在為他治病誦經之後,又有達官貴人求上山寺,漸漸地名氣才傳開,可住持甘於清貧,不理紅塵中事,任誰都請不出山。
柳重明抿嘴笑笑。
“王爺這可是太抬舉我了,住持方外之人,不戀俗世,故而為高人,莫說我說不動住持,就算住持肯聽我一句話,我又怎好厚顏,以俗言汙語說與住持聽。”
他放下茶杯,輕輕將桌上的茶點推了一碟過去。
“說來倒叫王爺笑話,住持說我心火重,每次過來,便非要人端這金銀段來,不吃完便不許見他,只是裡面添了龍膽草和知母……”
柳重明不情願地皺起眉頭︰“每次吃完,我回去連著幾日吃飯,舌根上都是苦澀味。”
慕景延輕笑︰“住持中意你,果然不是說說,連茶點都專為你備下特別的。”
他拈了一片金銀段,細細嘗嘗。
“的確是甜味過後,略感苦澀,卻也不濃,重明,你是錦衣玉食慣了,這點苦也忍不下麼。更別說住持一番好心,這抱怨可不要教住持聽去。”
“王爺教誨得是,”柳重明露出無辜的笑容,也拈起一片︰“我也隻跟王爺說說,哪敢辜負住持。今兒我還有要緊事要求住持呢。”
京城這些貴人裡,幾乎都知道他來求住持是因為什麼。
慕景延關切問道︰“身體又不舒服了嗎?究竟是什麼病,這麼多年,都沒有大夫瞧得出來嗎?”
“瞧不出,”柳重明無奈搖頭︰“住持說是胎裡帶的先天火,前世冤孽未解……”
話一出口,他心中突然咚地一聲,驀地捂住心口。剛剛不過是隨口一說,如今卻當真像有根繩兒,陡然勒緊,甚至有些呼吸困難。
這說法自兒時便是熟知於心,只是他從不篤信鬼神,越大越當做糊弄人的東西,不過說來一笑罷了——人活一世,死後長眠,哪還真的有什麼前世今世。
可如今人已經活生生地填滿他生活中的每一處縫隙,卻由不得他不信。
前世冤孽……說的……會是曲沉舟嗎?
慕景延見他忽然捂著心口,面色凝重,忙問道︰“重明?是不是哪裡不舒服?”
“還好……王爺勿怪,”柳重明擰了一下眉頭︰“去年從主持這裡求的護身符,似乎有些沒了效力,我近日身虛體乏,時常胸悶。”
慕景延立即明白柳重明剛剛說的“有要緊事要求住持”,正要喚人去尋住持,又被柳重明止住。
“不必了,住持稍後我再去拜會住持。”
慕景延擺擺手,讓人出去,才了然點頭︰“這樣看來,倒的確是不好根治的心病了。說來也巧,本王也是來向住持求一枚護身符的。”
“王爺是哪裡不好了?”
“倒不是本王。母妃前幾日做了噩夢,太醫雖開了安神藥湯,但起效甚微,本王也仍是放心不下。”
“王爺孝感天地,瑜妃娘娘必然早日康復,我鋪子裡新進了上好的龍骨和珍珠母,安神最好,明日奉到王爺府上,還請王爺不要推辭。”
慕景延微微一笑︰“那本王就不客氣了。”
柳重明再奉茶,說笑幾句,垂目抿了一口,心中微微詫異。
如果懷王說的是真的,那他那日見到瑜妃的驚慌不是一時看錯,前幾天進宮去看望姐姐時,姐姐也確定,瑜妃的確是病倒了,據說是氣血虛虧,心悸之癥。
可究竟是因為什麼事,竟能讓瑜妃心神不定呢?
兩人正不緊不慢地聊著天,忽聽庭院裡一陣騷動,柳重明起身撐開窗欞,皺眉呵斥道︰“嚷什麼?”
外面立刻有人小跑過來應道︰“回世子,世子家的家奴逃走了——世子放心,人還沒跑過鐘樓,就被抓回來了。”
“跑了?”
柳重明比其他所有人都更震驚,他萬沒想到,第一次把人帶出城,居然還會跑,這是發生了什麼?
“重明家的?”慕景延也起身過來,想起什麼,輕笑著問︰“去年打了潘赫的那個?又跑了?”
“把人看好,待我稍後處置。”柳重明向外吩咐,才苦笑一下︰“讓王爺見笑,是我管教不嚴。”
慕景延向一旁潑了殘茶,笑道︰“原來重明喜歡這樣桀驁不馴的,本王聽說你還因為他跟廖廣明打了賭?又帶他來這裡,難不成還真對他上了心?”
“王爺說笑,上心倒不至於,貪個好玩而已。帶他過來還不是因為石岩一驚一乍。”
“怎麼?”
“石岩說我本就帶著怪病,還養了個小妖怪在家裡,說什麼也不踏實,非說他身染邪祟,要找主持給看看去穢才好。”
“石岩這擔憂倒也不是沒有道理。”
柳重明正要上前斟茶,見慕景延擺了擺手,又退回來。
“至於跟廖統領打賭,倒不是因為他,我也是無奈之舉。王爺是沒見到廖統領那天,不知是在哪裡受了什麼氣,咄咄逼人不肯退讓,我也只能應下。”
慕景延忍俊不禁︰“廖廣明的確是戾氣重了些,哪需要有人給氣受,天天都是那樣。”
見他起身,柳重明也跟著送到茶室門外,無奈道︰“我與廖統領定了半年之約,王爺若是在哪裡見到絕色可人的,別忘了我,價錢都好說。”
“當真麼?”慕景延含笑轉身看他︰“我倒覺得你像是故意想輸,好繼續逍遙快活,萬事不理呢。”
“王爺這樣說,可真是冤枉我了,我倒是真心想贏,可所謂各花入各眼,到時候如果廖統領有心為難,我就只能仰仗王爺給我撐腰了。”
慕景延的手指點在他額上,輕輕叩了一下,笑罵一聲︰“小滑頭,這話你還是直接對皇上說罷。”
柳重明也悶笑起來。
隻這一個賭局,他便知道曲沉舟說的是對的,廖廣明不過是個胸無點墨的混混,全仰仗著皇上恩典而已。
他身為安定侯世子,要不要入仕豈是廖廣明一個賭局能攔得住的?
即便他輸了又如何,所有人都隻當他年少輕狂不懂事。
辭呈遞上去,不過是被皇上當頭罵一頓而已,搞不好還會連著廖廣明也被一道教訓一番,還能真讓他離開大理寺不成?
他一路將人送出山門,見慕景延已經下了台階,正要轉身,又聽人在台階下叫他︰“重明。”
柳重明忙跟著下去,拱手一禮︰“王爺還有吩咐?”
“重明這樣倒是生分了,”慕景延扶他︰“本王只是好奇一件事——聽說以前奇晟樓因為那家奴掛牌卜卦,賺了不少名聲。重明買下他許久,不知道有沒有聽他卜過卦。”
“原來王爺也聽說了,商人的噱頭而已,”柳重明失笑︰“杜權厚得下臉皮做的事,我可做不出來,還怕砸了我柳重明的金字招牌呢。”
慕景延也笑︰“也是,若真是棵好用的搖錢樹,重明怎麼舍得放在家裡白吃糧。”
眼見天色已暮,昏鴉掠過枯枝,慕景延不欲在山寺中留宿,與柳重明又寒暄兩句,便翻身上馬離去。
柳重明立在山門外,緊繃的一根神經才放松下來。
不知是不是被曲沉舟影響,懷王那淡淡的笑容令他有種琢磨不透的意味,再沒有從前那樣的欣賞,尤其是在口脂案裡,懷王那麼輕易將指向瑜妃的陷害……又引回皇后身上。
他才驚覺,也許不止是朝中明確站在懷王身後的人,還有許多人會不自覺地信任懷王,就像從前的他和石岩一樣。
可話雖如此,他有時又有片刻茫然,奪嫡路上,懷王所作所為並無不妥,他如今跟著曲沉舟走的做法……當真就是對的嗎?
如果懷王繼位,會不會比皇上做得更好些?
暮色從頭頂籠罩下來,壓抑得人無法呼吸,柳重明在山風裡立了片刻,才轉身進門。
早有下人在蓮池旁等他,簇擁著向後過了天王殿,見在藥師殿台階下圍著一圈人,白石磊一看到他,如遇救星。
“二哥,二哥你看,”他回身指著回廊上的人,手足無措︰“我什麼也沒乾,住持讓我端寧神酒過去,小曲哥就跑了,怎麼回事?”
“沒事,”柳重明拍他的肩︰“你先帶人去歇著。”
白石磊應了一聲,離開幾步又退回來,附耳輕聲問︰“二哥,我之前聽說小曲哥染了瘋病,不會是真的吧?”
“真的。”柳重明嗤笑一聲,推他離開,待人散盡了,才踱步到廊下,搭一隻手過去︰“起來吧,地上涼。”
曲沉舟默默地站起來,中庭的燈映過來,臉上的蒼白已經褪去——在被人撲倒時,他已從噩夢中驚醒過來,知道這次是自己失了理智。
“怎麼回事?”柳重明問他。
“抱歉……”曲沉舟輕聲道︰“無意間想起從前的事……”
柳重明考慮片刻,問道︰“因為見到了懷王爺?”
曲沉舟搖頭︰“不是。”
“來過南路禪院?”
“也沒有……”見對方還要再問,他輕嘆一聲。
“不瞞世子,我從前命途多舛,遭遇頗多,雖重活一世,卻難免觸景生情,一時失態。那些往事於世子所求無足輕重,不過與我有關而已,還請世子放過我,不要再舊事重提,揭人傷疤。”
柳重明看著他額前的碎發在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落在眼中,像是有無限感傷心事,思來想去,還是將問話咽下。
“就算不提從前的事,你這樣瘋瘋癲癲也總是不行,稍後我帶你去見見住持。”
“住持?”曲沉舟吃驚。
“心病還須心藥醫。此處住持乃世外高人,我從前的病便是他治好的。你若不方便將身世直說,不妨與他說禪,也許他能點化你。”
曲沉舟勉強笑笑︰“世子有心了。”
他知道自帶著這樣的“瘋病”,的確不適宜被帶出去見人,卻也不相信有什麼世外高人,能接受他這樣死而復生的鬼魂。
柳重明帶著他向後面佛堂走去,忽然又轉身問︰“剛剛見到懷王了?”
曲沉舟點頭,輕聲答道︰“瑜妃娘娘並未在卦言中出現,懷王之後打算……救任瑞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任瑞這人還記得麼,水患時候抓來的那個,上一世去追重明,一路屠城那個【我知道肯定有人會忘,我是個沒有感情的劇情提示板】給之前那個看得一臉茫然的小天使指個路︰這章裡的慕景延就是懷王,前世逼宮之後成為新帝,先後強迫了貴妃和沉舟的那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