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沉舟見眼前的人目光含混不清,劈手將柳重明手中的線香奪下來扔在門外,把人扶進了裡間。
“酒量不好,怎麼又喝這麼多!”
他輕聲抱怨著,手腳麻利地去脫柳重明的衣服,只在解下玉佩時,輕輕撫摸片刻,便把玉佩塞在了枕頭下面。
因為吃了上次的教訓,這次再不敢逾矩。
柳重明被他拖進門時還人模狗樣地勉強清醒著,伏在他頸邊嗅了片刻,挨挨蹭蹭地又啃又咬,像是找到了熟悉的味道。
隨後一頭栽在床上睡得死沉,一動不動地由著他擺弄。
直到妥當地蓋上被子,曲沉舟才輕輕籲出一口氣,扯下帷帳,繞出圍屏。
外間的桌子上,他也準備了兩杯清酒。
從前他們一個在宮裡,一個在宮外,又不敢親密得太惹人注目,多見幾面都是奢侈,更別說一起過生辰。
本想著重明今天回來之後,兩人好歹喝上一口,也當是了個心願,彌補一下從前無法在一起過生辰的遺憾,沒想到人居然又喝醉了。
重明這酒量,還跟以前一樣。
他在桌邊獨自坐了片刻,忍不住自嘲笑笑。
雖然總是說拋卻前塵,可眼前這人畢竟是重明啊,是撐著他度過一生的信念,那些不該有的、貪婪的念頭,總是會如幽靈般漂浮四周,無法克制。
許是夜色沉重,讓人總是念起那些難堪的過往,連著對未來也悲觀下去。
將兩杯酒都飲下,曲沉舟又怔怔坐了許久,才吹熄燭火,去紗籠裡睡下。
柳重明的喉嚨乾澀得厲害。
一天趕了幾場宴席,雖然極力推脫,可最後還是被姑丈連灌了好幾杯,還是姑姑幫忙解的圍。
被白石岩塞上馬車的時候,隻記得自己始終高聲嚷嚷著要什麼東西,最後石岩不耐煩地把東西塞在他手裡,才算作罷。
之後的事就徹底不記得了。
不知道自己如今躺在哪裡,只知道胸前一片都是火燒火燎,嗓子啞得厲害,朦朦朧朧中,像是叫了誰的名字。
只有兩個字,他叫得極為親昵,熟悉極了。
也許是白石岩或者方無恙吧,似乎是他們倆送他回來的,可他們三人在一起,讓他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,是很不吉利的情形。
他先是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,而後發現,不光是聲音,連身體也仿佛不歸自己控制一樣。
回應著他的叫聲,有人在他身前嘶吼。
“你怎麼還叫他的名字!怎麼還念著他!他害死的人還不夠多嗎!”
他聽得出來這是誰的聲音,抖得厲害,心上仿佛被穿了巨大的破洞,刺骨的寒風像是帶著倒刺的刀子,放肆地穿行其中,捂不住,遍體寒意。
“不是他……這不會是他做的,他一定是被逼的……”
“誰逼他了?”白石磊的聲音帶著歇斯底裡的哭腔︰“柳重明,你有沒有心?柳家那麼多人都死了,你還想為他開脫嗎?你是不是瘋了!”
柳重明掙扎著想起身,卻腦中茫然,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。
“他現在一定很需要我……身邊一個人也沒有,我去找他……我不甘心,我要當面去問問他……”
“柳重明!”白石磊對他咆哮︰“二哥,你要是想讓我爹他們在地下也合不上眼楮,現在就去找他!你走了就別回來!當我白石磊瞎了眼!”
他被割得七零八落,想要潰散成碎片,卻始終有什麼羈絆將他雜亂地縫起來,殘破地站在這裡。
“我不甘心……我要去問他,這不可能是他做的。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?”
“就是他!就是他!”白石磊呼地揪起他的衣襟,哭吼著︰“你為什麼還執迷不悟!看看我爹呢!衛叔他們呢!宮裡人親眼見到,親耳聽到!他說‘白家必反’!”
“你看看他現在春風得意,萬人之上啊!那都是所有人的屍骨堆起來的!”
“他哪裡有苦衷!哪裡有什麼迫不得已!”
“從來沒有人逼他!他就是為了往上爬!他是個狼心狗肺的白眼狼!”
“你還看不出來嗎!從頭到尾都是在騙你!他根本就是懷王的人!”
柳重明的魂魄被一絲絲抽離,跌坐在地,瘋了一樣扯著自己的頭髮,語無倫次。
“不可能,我認識他那麼久,不會看錯的,我了解他。他說愛我,他不會騙我,我對他那麼好,他害羞怕生,說什麼都聽我的,我們將來還會成親……”
身邊突然安靜下來,白石磊消失不見,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,安靜得像墳場,安靜得他聽到自己聲嘶力竭的痛哭。
他想騙自己,又騙不了自己,那些曾經活生生的人,都已經不在了。
“元帥,”黑暗中透出一點光,有人輕聲在說話,像是怕刺激到他︰“京城來消息,說柳娘娘沒了。”
“沒了……”柳重明怔忡地問︰“怎麼沒了……”
“據說在早朝上,他向皇上告發,說柳娘娘在冷宮中,有了孽種,皇上大怒之下……”
“不可能!”他咆哮,心頭一片迷惘,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麼不可能——是姐姐不可能死,還是那個人不可能無恥誣告。
“怎麼不可能?”有人語意輕佻地接他的話︰“柳清如穢亂宮廷,自然罪該萬死,我說的難道有錯嗎?”
他驀地翻身而起,一把掐住那人的脖頸︰“你還敢見我!你還有臉見我!是不是你!是不是你!”
那人不說話,輕車熟路地來解他的衣裳,熟練得仿佛他們做過無數次一樣。
“來,殺了我啊,”毫無悔意,溫熱濕滑的舌尖反復舔著,吮咬他的喉嚨︰“來,刺穿我啊。”
柳重明如捕到獵物的野獸一樣喘著粗氣,一把攫住那人細瘦的腰身,狠狠撞在牆上。
“我要殺了你!”
他們對彼此那麼熟悉,對方沒有抗拒地接納了他,甚至伸開手臂圈著他的脖頸,將頭垂在頸間,小聲地催促他,細碎地咬著他。
“我要殺了你!”
他橫沖直撞,他汗流浹背,他淚流滿面。
那人仍和從前一樣,忍耐著不肯出聲,想要抬起手蓋住眼楮,卻被他將雙手反擰到身後,更緊地貼著,嚴絲合縫。
沖得太狠了,那人只能無力地向後仰著頭,緞子一樣的長發糾纏在他們相扣的十指中,脆弱光潔的頸項就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。
“殺了你,我要殺了你……”
柳重明口中含著血淚和恨意,去撕咬那處要害。
他不舍得傷害那張臉,隻嗜血啖肉般咬斷了頸項喉骨,直咬到兩人滿是狼藉的血跡,叼出了那顆流著髒血的心。
懷裡的人已失去生命,變成一具屍體。
他們仍連在一起沒有分開,在逼仄的角落絞纏著,濕熱包圍著他,那美好的頸項和頭顱在他發瘋般的用力下輕輕搖晃著。
“我恨你……”柳重明心中一片冰冷,掌在屍體的腦後,連著血一起狠狠吻在雙唇上,椎心泣血,低低嗚咽︰“我愛你……”
有光照進他們藏身的角落,他看見屍體死不瞑目的雙眼,一隻金色的眼楮在光芒中,渙散茫然地看著他……
柳重明大汗淋灕地醒來,外面天色黑得陰沉,沒睡多久,酒勁還在,他掙扎不起來,疲憊地又跌回床上。
遍體虛軟,只有自己的兄弟精神百倍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感。
他閉眼仰面躺著,忍了許久,還是沒能忍住,在伸手握住時,吐出一口如釋重負的細微喘息。
夢中的可怕哀慟太真實,眼下的感受更真實,渴求和恐懼交織在一起,他幾次想分心去回憶那個在懷中身影究竟是誰,卻也一次次忘不了那些噩耗。
是誰……
那個人是誰?
那些事是真的嗎?還是他心中的恐懼?
柳重明蜷縮在被子裡,回想著那個溫熱柔軟的吻,慌亂笨拙,又是最熱切的模樣。
那人帶著嗚咽的低語似乎仍在耳邊。
“重明……快一點……”
他的緊蹙眉尖,燒得遍體都疼,可不知是心中雜念太多,還是懷中少了真實的抵磨,神志雖已淪陷,令人發狂的快意沖刷得腦仁漲疼,卻仍少了一份至頂的刺激。
周遭的聲響都消失了一般,他只聽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,還有胸腔中粗糙的呼吸,越久越痛。
可在漸漸地,在這嘈雜中混了別的什麼,是熟悉的聲音,像是有人在叫他。
柳重明驀地睜眼,正見曲沉舟掌著燈站在床前面,關切地以指尖輕推他︰“世子,醒醒,是不是做噩夢了?”
他腦中霎時如火花炸響,白光亂竄,滿是空白,突然無法控制地在錦被中無聲痙攣,手中已是涼滑一片。
他半晌才緩過一口氣,見曲沉舟愕然退了一步,很明顯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,登時又羞又惱,厲聲咆哮︰“誰讓你進來的!出去!”
曲沉舟自知唐突,一個字也沒說,向他躬躬身,很快退了出去,在外面熄滅了燭火。
柳重明臊得兩頰通紅,又不好追著人斥罵,只能歇了片刻,怒沖沖換了衣衫,在床上斜靠了片刻。
因著方才的意外,連夢裡那些可怖的境遇都淡忘了些,他正想躺下睡,忽然福至心靈般想起來——曲沉舟為什麼會半夜進來看他。
是因為……他剛剛叫了曲沉舟的名字。
帶著宿醉,後半夜還沒睡好,柳重明直到快中午才在懵忡中醒來。
外間已經沒了人,洗漱過後,他剛出臥房,便見到曲沉舟從月洞門轉進來,頭髮高束於腦後,還帶著覆面,只能看到額頭上都是汗,看樣子是剛從地下上來。
還不等他來得及羞惱,曲沉舟一眼也見到他,一呆之後掉頭就跑。
“站住!”
柳重明原也想避著走,可不知怎的,見這人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,心頭無名火起,倒偏不躲了。
曲沉舟只能站在月洞門旁,目光瞟向一邊,叫一聲︰“世子。”
柳重明踱步過去,冷著臉上下打量他,冷聲問︰“午飯吃了沒有?”
“沒有,正打算出去吃,”曲沉舟正色道︰“因為我最近在想,懷王他……”
柳重明太知道他的小把戲,此時放人走,這幾天必然再找不到人,一口打斷他要跑的妄想︰“一起過來。”
曲沉舟抿著嘴,跟著進了花廳,雙手老老實實放在膝上,看著下人擺下飯菜退出去,余光裡,柳重明也沒有動筷子的意思,知道這個坎不好過。
柳重明冷冷看著他︰“繼續說,懷王怎麼了?”
曲沉舟都好久沒見到懷王,哪知道懷王最近怎麼了。
“說啊。”
他只能平靜地為自己打圓場︰“懷王最近……還好麼?”
柳重明冷漠地看他,看著桌上的筍雞,一股腦都倒在自己的盤子裡去。
雖然曲沉舟擺明了不會提昨晚的事,可他心裡反倒更是惱羞成怒︰“聽好,規矩六……”
“規矩五。”曲沉舟糾正他。
“我說是六就是六!”柳重明將茶杯一放,呵道︰“沒有我的允許,不許進裡間!聽到沒有!”
曲沉舟低著頭,眼尾余光瞥著筍雞,輕聲回答︰“是。”
“吃飯。”
柳重明惦著筷子,見曲沉舟取下覆面,縱橫的疤痕之上,清澈剔透的一雙異瞳光彩流轉,陡然又想起那隻失去神采的金色眼瞳。
每每夢見與自己肌膚相親之人,他畫不出對方的容貌輪廓,只能用曲沉舟的臉來代替。
那是他說不出口的隱秘,可如今恐怕已經被人猜個八九不離十,不過好在對方也足夠聰明,知道不去點破。
他宿醉初醒,頭疼得不想說話,菜堵在喉中咽不下,只能捧著茶杯,從杯沿看向曲沉舟時,不知怎的,心念一動。
昨天在席間,姑丈又老話重提,說他生辰日巧了,正逢重陽,難怪要改名。
他當時喝得已經有些多,幾乎是下意識地說,還有人也巧著呢。
說完又茫然,他隱約覺得還見過另一個人的生辰,似乎跟自己是同一天的,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。
如今與曲沉舟面對面坐著,那點迷惑突然如撥雲見日,明了起來——他見過的與自己同日生辰的那個日子,是在曲沉舟的賣身契上。
腦中那些摻雜在一起的混亂又湧上來,他每次奮力想從其中抽出蛛絲馬跡,卻屢屢被系成一個死結。
“曲沉舟,”柳重明怔怔看著茶杯片刻,兀然問得︰“你的生辰是哪天?”
曲沉舟的目光微微閃動,停下筷子,坦然自若地回問他︰“世子問的,是我的,還是曲沉舟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