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世子問的,是我的,還是曲沉舟的?”
柳重明不做聲地與人對視,頃刻笑一聲︰“曲沉舟的。”
“九月初九。”曲沉舟回答得很快。
“倒是真巧,跟我同一天呢,”柳重明斜眼看︰“那你呢?”
曲沉舟隻得嘆了一聲︰“我隻當世子大了一歲,好歹懂事些,對揭人老底這種事不感興趣了呢。”
“怎麼會?”柳重明哂笑︰“越是大一歲,越是不能像小孩一樣,被人糊弄著過日子,對不對?”
許是太久沒有做噩夢,昨夜的咆哮痛哭雖然比從前更含糊不清,甚至分不出是臆想還是真實,卻比從前更令他心驚膽寒。
他盯著曲沉舟︰“既然已過而立之年,是不是該更坦率些,別學小孩子,玩躲貓貓的遊戲呢?”
“世子這話錯了。世子難道沒聽說過,年紀越大,膽子越小?”
柳重明就算將夢境忘了再多,那句“白家必反”也不可能忘得掉,可他考慮片刻,還是沒有直接問出。
對方對他隱瞞許多,在搞明白來龍去脈之前,他還不想事先泄了底牌。
“你究竟是誰?”得到的果然還是沉默後,他索性一口氣問下去。
“柳家獲罪之後,白家怎樣了?”
“姑丈、姑姑、石岩、石磊,都怎樣了?”
“我姐姐被囚於冷宮中,又是怎麼死的?”
“皇上就算忌憚白柳兩家,也非一朝一夕之事,為什麼會突然發難,是誰鼓動唇舌,構陷汙蔑?”
即使再三提醒自己,那些事都不曾發生過,可夢中那強烈沖刷的恨意和痛苦也不能減去半分。
“還有……”
“有沒有人……曾經許身於我,卻欺騙我?”
曲沉舟的目光始終落在身前兩尺的桌面上,直到柳重明不再發問,才緩緩抬眼,問道︰“世子想知道這些,為了什麼?”
“為了……”
柳重明一時語塞,滿腔火熱被冰水潑個透心涼,竟被反問得有些迷惘——所有事情都沒有發生過,那些仇恨都不該是他的。
可也不知是想確認還是想否認,他很在意,面前的曲沉舟與夢中的哪個人是否有什麼關聯,抑或是……
曲沉舟像是篤定他拿自己無可奈何,好整以暇地拈起筷子。
“若是復仇,我已經允諾世子,待世子拿到錦繡營的位子,便會告知殺害令兄的凶手。若是世子有難,我也必定如實告知,至於其他……”
他嘲笑似的搖頭︰“世子難道沒有聽說過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當年世子逃出京城後,朝中人人都是世子的敵人。旁的不說,世子難道要向林相復仇?向凌河復仇?”
柳重明無言以對。
“我已說過,我重活這一世,發現有許多事都與從前不同,所以世子該清楚,你們雖都是柳重明,但你不是他。”
曲沉舟斜一眼,夾了佛手金卷在口中細細嚼著,壓過舌根上緊張的乾澀。
他昨晚許久都沒有睡著,想著柳重明在輾轉呻吟中不自知地喚他的名字——沉舟兒,而眼下的詰問讓他有個猜測,大概明白了重明是從哪裡得知了從前那些事。
夢中究竟出現了什麼,他不得而知,也不可能問得出,只能如在深淵上走吊橋般,搖搖晃晃地硬撐著,隻盼腳下顫巍巍的朽木能支撐到他萬事俱備。
既然柳重明仍知之不詳,他也只能盡力以四兩撥千斤。
柳重明的語氣果然遲疑起來,片刻後問道︰“我想知道……有什麼人……曾與我……”
“世子逃出京城後,遠隔千裡,我又始終在宮中,”曲沉舟按捺著狂跳的心,竭力淡然答道︰“對世子的事並非了如指掌。”
柳重明默然片刻,這回答合情合理,卻也仿佛一把砍刀,將他心中存的一點妄想斬得只剩下幾縷細絲。
他不再追問剛剛的問題,卻更加不繞彎子。
“柳家獲罪,柳重明逃出京城,為眾矢之的,朝中諸人都是他的敵人。”他的目光落在曲沉舟身上,像是要將人看個對穿。
“而你身在宮中,這麼算來,你與柳重明也是敵非友,對嗎?”
曲沉舟目光微微閃動,毫不否認︰“是。”
沒有回應,他只能輕嘆一聲︰“我如今在世子指掌之中,世子若是擔憂我相助的誠意,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,我本就沒有半分還手之力,何必勞煩世子憂慮甚重,自亂陣腳。”
“世子放心,我若身死,也沒必要藏著從前的秘密為自保之策,自會想辦法留給世子。”
他神色坦然,語意誠懇,柳重明不得不又一次被他說動。
醉酒之後心智薄弱,很容易被往日深藏的脆弱和恐懼佔據,如今細想來,甚至不能確定那些是真正發生過,還是從曲沉舟的話中拚湊出來的心魔。
而曲沉舟直言不諱地承認,從前站在自己的對面,也讓他心中的陰霾散了些。
這一年多來,他認識的曲沉舟對他足夠坦誠坦率,甚至連細微的喜好和令人討厭的脾氣都不加掩飾,並不像是城府深沉的奸佞小人。
“好,我信你一次,”他自己心中也放下一塊石頭︰“收拾一下行李,過段時間帶你出一趟門。”
萬壑泉聲松外去,數行秋色雁邊來。
從前曲沉舟只在書裡讀過這話,真正看見山裡的秋色,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。
或者該說,除了被從長水鎮帶到京城的那一次,他還從來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門,第一次這般清晰地看見外面的天空。
馬車從城門搖晃出來的時候,他就忍不住掀開車簾,一直看著外面,一路繁華隨著漸漸拋在身後的喧囂遠去。
走上官道之後,車外就是大片的紅葉青枝穿插在樹叢間,一起將遠處的斑斕山色遮擋得若隱若現,秋風裡裹著果實的清甜和樹葉的澀味。
曲沉舟伏在車窗前,貪婪地看著這一切,舍不得眨一下眼楮。
有馬蹄聲從前面回頭過來,騎馬那人不等馬夫停下,就靈巧地翻身下馬,鑽進馬車,拍了一下他的肩膀︰“什麼東西,這麼好看?”
他又看一眼窗外,戀戀不舍地回身端正坐好︰“白小將軍,青山綠水,鳥鳴山風,都很好。”
“都說了,別叫我什麼小將軍,”白石磊大笑︰“這些有什麼好的,改天帶你去圍獵場玩,那兒才有很多好東西呢。”
柳重明去南路禪院時,常常是白石岩一起,只是白石岩畢竟身負要職,脫不開身也是常有的事。
白石磊原本對禪院這種枯燥的地方提不起興趣,可哥哥勾著他,說這次有重明家的小怪物隨行,他這次才興致勃勃地跟來。
早在八月就已經在家裡見過小怪物,只是大部分時間人都在娘身邊,他也沒怎麼多接觸過,如今聊上幾句,才知道娘怎麼被哄得每日合不攏嘴。
小怪物看起來整個人小小的,說話慢聲細語,不卑不怯,又甜又軟又天真,被他要求了幾次,偶爾還會小聲叫他磊哥。
白石磊一直是常玩在一處這幾人裡最小的,總被當小孩子來糊弄,被一句磊哥喜得抓耳撓腮,恨不能找二哥要回去養幾天。
“獵場麼?”曲沉舟沖他笑了一下︰“我很期待。”
車外響過嘹亮一聲。白石磊撲到車窗前︰“看,是雛鷹開始飛了。”
曲沉舟也湊過去。
晚秋的天空距離地面很遠,天空中的那個黑點又距離他們很遠,仿佛比天空還要更高一層一樣。
年輕的雄鷹發出驚空遏雲的長啼,驕傲地一掠而過。
曲沉舟的目光追逐著那個自由翱翔的身影遠去,喉間滯澀,輕輕贊了一聲︰“真好看。”
有了馬車隨行,行進的速度便沒有那麼快了,過了中午,他們才到達南路禪院。
這一路上都沒見到柳重明的身影,曲沉舟跟著白石岩一道被引去廂房裡等著。
不過一炷□□夫,便見到柳重明陪著另一人一路說笑著過來,在不遠處站了片刻,又向後殿走去。
“是懷王,”白石磊也趴在窗邊看看︰“我說呢,山門外守衛看著眼熟,原來懷王爺也來了,倒是趕得正巧呢。”
曲沉舟笑笑,他們趕著今天過來,目的本就是在懷王慕景延。
不過,這樣看來,重明雖然之前一心放在哥哥遇害之事上,卻也沒心存僥幸,連懷王府中的消息都能打探出來,也不算是真的糊塗。
“皇上令於公公整頓內侍省,”出發前,柳重明明確了讓他見懷王的目的︰“我見瑜妃娘娘目露驚慌,不知這其中是不是有所關聯。”
曲沉舟默默盯著那個背影,心中慚愧。
這雙眼楮靠天吃飯,並不是想知道什麼,便能知道什麼的。
雖然從前他靠著柳娘娘手中的朔夜,得以窺探到懷王最大的秘密,這一次,他卻不想這麼做了。
過不多時,有小沙彌來叩門,叫兩人去淨室候著,說住持稍後便來,倒讓曲沉舟摸不到頭腦。
出門前,柳重明從來沒說過,要讓他見住持。
無人為他解惑,連白石磊也不知道被叫去哪裡,他便只能在蒲團上跪下,默默地等著。
淨室裡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心跳聲,只有外面小沙彌的腳步聲來來往往,踩得樓梯吱嘎作響。
曲沉舟在一片寂靜裡跪了片刻,這環境讓他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。
擋住了外面聲響的淨室仿佛變成了觀星閣,而外面來回走動的不是小沙彌,而是殺氣騰騰的兵馬。
像是又輪回一遍,他知道之後將要面對什麼,呼吸竟不由自主粗重起來。
從前懷著一腔執念,尚能苦捱過漫長的折磨,可身死之時,熱血已盡,再沒有苦苦熬刑的勇氣。
有腳步聲靠近,一步一步,仿佛擊潰著他逐漸消散的意志。
一杯酒遞到他面前,他全身都繃緊,順著那雙手向上看去,見到了白石磊年輕的臉。
從前的記憶與眼前的情景瞬間重合在一起。
仿佛被烙鐵燙到一樣,曲沉舟從蒲團上一躍而起,眼楮直勾勾地看著白石磊的嘴唇翕動,像是能又聽到有人在面前說話——“曲司天,風采更勝當年。”
那杯酒又向前遞了遞,水聲蕩漾,在耳邊無限放大,蓋住了周圍所有的聲音。
這水聲令人窒息絕望。
有人在旁邊拉了他一下,他猛然甩開,將手插在頭髮裡,踉蹌地退後幾步。
白石磊愕然地看著他,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杯子,這是住持囑咐自己親自端過來的寧神酒,不知道為什麼會讓人有這麼激烈的反應。
“小曲哥……”
白石磊話沒說完,便見到曲沉舟轉身拉開淨室的門,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柳重明(深沉.jpg)︰我不想事先泄了底牌沉舟︰可是你有白石岩這樣的豬隊友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