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沉舟在水榭裡歇了一會兒,又穿過角門,在蓮池邊慢慢踱步。
他不能在宮中任意走動,卻總不能一直悶在觀星閣裡,皇上便允許他在申時前後,有南衙兵士和小公公陪著,在幾個園子裡散散心。
可被人簇擁著畢竟不怎的自在,他便讓人偏殿後等著,走完幾圈再回去。
要見的人還沒有來。
月洞門旁的山石後面忽然有人噗地輕笑一聲,似乎是在低聲笑鬧中,一時沒控制好聲音。
這一聲之後,躲在後面的人也都知道藏不住,嬉鬧起來,像是在互相打趣。
曲沉舟站在蓮池的欄桿旁,剛剛轉頭去看那邊,便見一名身著淺綠宮裙的姑娘踉蹌著被推出來,抬頭時正與他對視,小小尖叫一聲,忙鑽回山石裡躲著。
那邊便又傳出一陣笑聲,幾個好奇的小腦袋探出來,好奇地看他。
他瞟了幾眼,心中忽然一跳,踟躕地站了片刻,已經背轉身走了幾步,卻終於還是回身,向那邊招了招手。
小宮女們笑起來,卻誰也不動,直到曲沉舟又向前走了幾步,仍是在招手,剛剛那個綠裙姑娘才又被推出來。
曲沉舟向她點頭,又出聲叫她︰“請過來一下。”
“我嗎?”那姑娘臉蛋紅撲撲,向四周看看,確認是在叫自己,才怯生生地挪動腳步︰“見……見過曲司天。”
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“奴婢叫文蘭。”
“好名字,”曲沉舟抬頭看看那邊幾道注視的目光,又招手︰“跟我到一邊來。”
文蘭有些忐忑,面前畢竟是陌生的男子,她走了幾步便站住︰“曲司天有什麼吩咐?”
“文蘭,你既然知道我是誰,就聽我一卦。”
“為我……”文蘭詫異莫名︰“給我卜卦?”
曲沉舟點頭。
他如今在宮中比剛來時得到更多新信任,也自由許多。
虞帝也知道單單是給自己卜卦,五日只能有一卦,可曲沉舟卻有可能從宮中其他人處窺知一二——就像那口井中的枯骨一樣,便不再約束他卜卦。
只是無論為誰卜卦,必須要記錄在冊。
“是,你要記住,”他看著女孩被刺目血色沾染的卦言,正色道︰“五日內,亥時之後不出門。”
文蘭被他的嚴肅嚇到,半晌才想起來用力點頭︰“奴婢明白!謝謝曲司天。”
似是得了什麼殊榮似的,她提著裙子跑著離開的時候,臉都笑得紅了。
曲沉舟卻笑不出來。
他的插手可以改變別人的命數,以常理來想,他明確向文蘭預警,文蘭若是肯聽他的話,那昭示死亡的血色應該會消失。
可直到文蘭消失在視線裡,那顏色都沒有半點淺淡。
他在宮中的時間久到已經不會天真了,早就明白,任何一個人的生死去留,都有可能引起意料之外的風波。
酉時已過,人還沒有出現,他倒也不著急,左右都是常在宮裡走動,對方想好了,自然回來找他。
還沒等他離開,月洞門外便有腳步和說笑聲一起傳來。
他聽得出最前面那人的聲音,那邊正是他要回去的路,必然不可能躲開來人,便老實在蓮池邊站住。
來的人不光有他等的薄言,還有皇后和瑜妃,看薄言有些尷尬的目光,差不多能猜到,不過是在半路上不巧遇到而已。
“見過皇后娘娘,見過瑜妃娘娘,”他微微躬身,又拱手一禮︰“薄統領。”
他今非昔比,皇后對他這樣淺淺一禮也挑不出什麼,卻始終耿耿於懷。
本來有了皇上的態度,她爭也犯不著專給自己找氣受,可偏偏兒子不爭氣。
等她得到消息的時候,慕景昭已經趁著曲沉舟去府中卜卦的機會,殷勤地把自己的貼身腰佩送了人。
這種信物哪是可以隨便給人的?又哪是可以隨便就收下的?
她怒氣沖沖地直奔禦書房告了一狀,卻沒想到曲沉舟回宮之後,已經把腰佩與花草箋一起呈了上去。
虞帝一臉平靜地聽她發了頓脾氣,居然讓人把曲沉舟和慕景昭都叫來。
“景昭也大了,自己的東西,讓他自己做主吧。”
有了皇上這句話,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更是壯了膽,又把那塊腰佩當面送給了曲沉舟。
在那一瞬間,她忽然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和無力,卻眼看著曾經可以掌控在手中的東西如沙子般流走。
曲沉舟不過是一面照妖鏡而已,許多的事,也許她早就控制不了了。
“好巧,”她站了片刻,才漸漸消化那份疲倦,微微點頭︰“曲司天也在。”
“是,晚飯前出來走走,正想著回去。”曲沉舟向她笑得天真,伸向向後一指︰“臣剛剛從那裡走過來,桃花開得正好,娘娘可需要臣陪同看看?”
“不必了,曲司天回去歇著吧。”
幾次在曲沉舟面前沒能佔上風,皇后並不願意跟他離得太近,倒寧願眼不見心不煩。
曲沉舟又一禮,從她身邊走過,與薄言對視一眼,再從瑜妃身旁經過。
皇后定了定神,還沒抬腳邁步,聽到後面瑜妃呀了一聲,宮女忙攙扶著,連聲道︰“娘娘小心!”
不光皇后的目光轉過來,曲沉舟也停下腳步,見瑜妃想用手去擋臉卻又不敢的模樣,輕聲問︰“娘娘,是臣嚇到你了嗎?”
不等瑜妃開口,皇后呵斥一聲︰“慌慌張張的,像什麼樣子!”
瑜妃臉色蒼白,氣息不穩,低聲道︰“娘娘,臣妾忽然頭暈目眩……一時沒有站穩,不不是因為曲司天。”
曲司天。
單單是這三個字,就足以讓她心頭狂跳起來,哪怕兒子幾次斥責她膽小,這幾個月來,她也是努力地躲著對方。
卻沒想到今天會突然遇到。
直到被攙扶回朝陽宮,瑜妃才漸漸平復下來,腦中的一片空白慢慢退去,重新尋回了思考的力氣。
“不能再這樣了……”她輕聲說,掙扎著起身,從櫃子裡翻出了兒子的信物,貼在胸口。
其實早在一個月前,兒子就有了布置,要試一試,只是她心裡害怕,一直攔著。
可如今看來,躲避,並不是長遠之策。
曲沉舟枕著雙手,仰面看著漆黑的帷幔頂,沒有點起燈,他卻一點也睡不著。
薄言這邊倒是順利。
自從裴霄離京已有數年,對於方無恙的出現,薄言不可能不心驚的。
但凡不是如廖廣明那樣喪心病狂之輩,那份良知也該在長年累月裡發酵膨脹。
他本就不需要薄言的十分良心,與其說是在想利用薄言,倒不如說是給薄言一個悔過的機會,一個與柳家搭上橋的機會。
薄言比他們更需要方無恙的存在。
他無法出宮,之後只要指給柳重明就好,可讓他無法安心的是另一個人。
距離遇見瑜妃已經四天,遇見時,他還無法給瑜妃卜卦,這幾天雖然可以了,卻沒能見到人。
瑜妃幾次見他都神色不定,他自然清楚瑜妃心中的鬼在哪裡,可始終無法從卦言中窺探一二,這種感覺熟悉,又令他不安。
從前的懷王就是這樣讓他看不透,又擅長利用他五天一卜卦的空當,否則逼宮這樣可怕大的事,他怎麼可能一無所知。
他忽然想起柳重明上次說的話——逼宮的主力是十裡亭處的駐軍。
沒有見過面的,也難怪。
曲沉舟翻了個身,不知是想了太久還是該睡了,頭疼得厲害。
與從前相比,許多嚴峻的現實仍未改變。
比如皇后,比如懷王,比如十裡亭的駐軍,還有容九安曾帶回來的消息,各地不知多少私藏的奴籍軍。
若是樂觀來想,許多事比前世也好了許多,比如他不再如從前那般懵懂,也不是孤立一人。
他心裡咚地跳了一聲。
已經走到這一步,他還覺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麼……
再復雜的線索,再膠著的局面,他都能靜下心來,一步步抽絲剝繭,可唯有想到柳重明,腦中一團混沌。
他也許該恨柳重明的,恨柳重明幾次三番不信任自己,那些體膚之痛,那些誅心之舉,怎麼可能忘記。
可他又不知道該怎麼去恨。
重明的一舉一動,都是他不動聲色下安排好的,沒有半分偏離。他猜得到所有,重明卻一無所知。
前世裡,活著對他是錐心刺骨的痛苦,柳重明是他的贖罪和逃避。
今生裡,他有更要緊的事去做,柳重明做了他飛黃騰達的踏板。
其實……該是柳重明恨他,恨他欺騙,恨他不坦誠相告,恨他把所有一切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都留下來。
正因為曾經逃避的一了百了,他才在幻境裡無法面對那幾百根攝元釘,血肉模糊地塑成了一個新生的他。
所以他才不敢面對柳重明,不敢去想,如果這一次,他又一次以身飼魔,柳重明會不會發瘋。
從不後悔入宮,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柳重明。
有極輕的腳步聲踏著樓梯上來,他立即坐起身,片刻後聽到樓下伺候的小太監輕聲說道︰“曲司天,睡了嗎?”
“沒有,什麼事?”他披著衣服去開門。
“皇上那邊來了公公,說宣您過去。”
之前虞帝也不時地會召他過去,或是讓他給揉捏筋骨,或是跟他聊些有的沒的,待有了困勁,再讓他回來。
曲沉舟應了一聲,讓小太監進來給他穿戴整齊,下去見了來人。
的確是皇上身邊的公公,見是見過,可曲沉舟看那人一眼,心裡仍是咯 一聲。
為了確保皇上無虞,皇上身邊的人,自然也需要他多照看。
可剛剛一直在焦心瑜妃的事,面前突然又出現這樣無法卜卦的人,總是讓他心裡非常不安。
回頭看向守門的小太監時,他心裡已經清楚了。
同樣的時間,同樣是“皇上召他前去”,這情形,在前世也同樣經歷過。
“曲司天,”那公公提著燈籠,面色平和地向他微笑著請了一下︰“今日又要勞煩曲司天了。”
曲沉舟點點頭,向守門的小太監問了問時間
——戌時三刻。
“曲司天,走吧。”那人催促道。
他跟著出門,站在觀星閣的台階上,看著遠處被夜色吞沒的飛簷屋角。
有人不讓他安寧,他也不介意順水推舟。
“走吧。”
柳重明在一片漆黑中驟然睜眼,天還沒有亮,正是破曉之前最暗的時刻。
睡夢和清醒像是隻隔著一層窗紙,突然回到現實中。可是他的心跳得厲害,像是仍陷在噩夢裡。
還沒等他定下神來,有清晰的腳步聲出現在庭院裡,向這邊飛奔而來。
“世子!”
那是他在錦繡營中安排的心腹。
那人在房門前隻叫了一聲,立刻推門進來,站在圍屏外,呼吸聲急促。
“宮裡傳來消息,說曲司天出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