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還沒過下馬石,便遠遠看到有人在宮門外等著,忙偏腿下馬,把韁繩扔給身後的人,迎了上去。
“今天要麻煩薄統領了。”
“哪兒的話,舉手之勞,還勞煩世子親自過來一趟。”薄言笑著拱手,目光卻越過柳重明,落在跟在後面的人身上。
那人看衣服並無官餃,只是錦繡營中的親隨,卻迎著這目光,與薄言對視片刻,又從鼻孔哼了一聲,側過臉去。
柳重明笑笑,與有些尷尬的薄言並肩向內走去。
“薄統領一直忙碌,我還沒機會向統領道歉,這次又要叨擾統領。”
他說的自然是之前任瑞和左驍營的事,當時持皇上手諭,南衙又是齊王麾下,自然已經向齊王說過。
如今再說起,一來是這次又要從南衙提人,二來,是看看薄言這邊的情況。
雖然之前南衙兵士調度都是薄言來負責,可一旦沒了齊王這面遮風擋雨的大旗,才顯出薄言的尷尬無奈來。
懷王和寧王對南衙的垂涎三尺就差說出口了,薄言卻有苦不能言,甚至沒法對皇上說起。
南衙需要一個新的首領,薄言需要一個新的庇護,一個能在皇上面前舉足輕重、說得上話的人。
慕景臣雖然封王,卻遠遠不可能頂替齊王在朝中的位置。
從薄言借著曲沉舟的指引找過來時,柳重明就猜到薄言的心思,可他掂得清自己的分量,也明白,這個擔子他擔不起。
“世子這樣說就見外了,”薄言的臉上有些疲倦,勉強笑著︰“若是巡宮衛士中真的出了問題,是我失職,哪還說得上叨擾。”
三人順著宮牆一直向西,進了巡查房,每日的巡查輪值和取腰牌事宜都在這裡例行記錄。
值守人早得了命令,將幾日前的輪值冊子遞給薄言,三人進了裡間,柳重明點點頭,拿著冊子轉去圍屏後面。
薄言等了很久,沒有聽到對方主動開口,反倒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。
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手足無措,仿佛面前站的仍然是那個人,仿佛下一刻就要聽到對自己的訓斥。
“師父……”隔了這麼多年,他第一次又開口叫出這兩個字︰“師父他……還好嗎?”
方無恙抱著雙臂,靠在梁柱上,瞟他一眼,又將目光投向圍屏的方向。
薄言更是尷尬,指甲輕輕地撫摸著紅木桌面。若不是當年運氣好,被人一眼看中,他如今根本沒有資格坐在這裡。
可是當師父掛印離開的時候,他可恥地退縮了。
雖然絕不會向廖廣明那樣欺師滅祖,卻也做不到為了師父據理力爭,做不到與師父同進退,唯一能做到,只有悄悄地攔住廖廣明。
與廖廣明相比,他自以為做得更好,可那一夜成為多年來的夢魘,他才看到自己良心上的虧欠。
愧疚是在不知不覺中飼養長大的蟲,將良心的洞越蛀越深。
方無恙的出現,是直刺進洞裡的利刃,也是他如釋重負的救贖。
“你叫方無恙是嗎?”薄言輕聲問︰“我之前見你手上功夫不錯,但是下盤不扎實,師父他……”
方無恙這次終於有了回應︰“你既然看出來,我也不瞞你——他的兩條腿越來越不成。不過別指望我帶你見他,你們害他一次還不甘心?”
薄言喉中哽了一下,無法反駁,半晌才問︰“師父有沒有對你說起過我……”
“你想讓他說你什麼?”
薄言無言以對,早在見到這位師弟之前,他就已經想了各種可能,這回答已經算是其中最溫和的一種。
其實他早該想到,師父那樣的性格……
“你也知道師父的脾氣,”方無恙用余光看他,難得地嘆了長長一口氣,才不甘心地開口︰“往者不諫,來者可追。”
“已經過去的事,他很少去抱怨,也沒必要像個老頭子一樣絮絮叨叨去回憶。”
“只是我來京之前,他跟我痛快喝了一次酒,把我灌醉了,讓我以後再不許醉酒。”
“那天也是他唯一一次提你。”
“他說,見著薄言,多說一句——與其在做過的錯事兒上停著不走,不如抬頭挺胸地去幹點正事兒。拿著!”
薄言正聽得發怔,猛地被驚醒,條件反射地將東西接在手裡。
包裹密封的油布被一疊疊打開,忍冬皮套裡插著雪亮的匕首,刀刃冰冷,卻像是滾燙得他不敢去觸摸。
“他說從前答應過你,後來尋了一塊好鐵,打這個最合適不過。只是他身體不大好,指導著我打的,湊合用吧。”
薄言摩挲著那匕首,忽然滾下淚來。
柳重明的目光落在輪值冊子上,耳中卻能聽到外面的哽咽聲,極輕也極克制,很快便沒了聲響。
這裡畢竟不是可以縱情痛哭的地方。
可隻這一聲,他已經放下心來。
從薄言深夜登門拜訪父親,詢問裴霄的情況,他就有這樣的打算,而曲沉舟為他打開了撬動薄言的新方法。
方無恙。
有了曲沉舟指引的方向,他已經對這結果有了八九成的勝算。
剩下的事便只有文蘭的命案。
其實這事並不怎麼棘手,有了皇上的口諭,他提了那兩名太監去錦繡營。
那在觀星閣外守夜的小太監倒不是個硬骨頭,熬了小半天,便松口召了,承認小梁子的確是將近亥時的時候來傳曲司天,曲司天說的出門時辰半點不錯。
而能安放在皇上身邊的小梁子便不是那麼容易撬動的了。
徐子文如今被提了官,掌著一層刑獄,也急著在柳統領前好好立功,不過是耗了幾滴碧紅子,小梁子嚎叫得涕淚橫流,什麼都招了。
可這招供的結果並不是柳重明想要的,讓小梁子偽傳聖旨的人指向嫻妃娘娘宮中。
嫻妃雖將人給他送來,可是能放在娘娘身邊的人畢竟不同於別處,一口咬死是嫻妃,最後只能得了個死不開口的屍體。
直到這時親眼見了,柳重明才知道直到了碧紅子的可怕,那每一聲慘叫,都像是一根生著倒刺的烙鐵,在心裡那個洞中反復拉扯。
從前的他,無知到罪無可恕,每多知道一點真相,每多回想起從前的點滴,如今活著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。
更不要說如今每天還能見到曲沉舟。
他渴盼曲沉舟能多跟他說幾句話,可這樣的機會和資格,早已被他自己親手拋棄了。
柳重明重重抹了一把臉,強打起精神,翻閱著輪值冊子。
他向凌河請教過案情,幾次討論分析,都覺得小梁子的供詞裡完全沒有提到過文蘭,問起來也是茫然。
極有可能的情況就是,文蘭之死與引曲沉舟去毓秀宮的事並無關聯。
只是正好同時發生而已,也幸好如此。
如此一來,就只能從文蘭的安樂宮入手。
早在左驍營出事時,審訊的隻言片語就不可避免地傳出來,許多人都對這位年輕統領刮目相看。
在他連提了幾人去錦繡營,都一去無回後,宮人們見到他更是忍不住打個哆嗦,更別說是嬌滴滴的姑娘們。
他問了幾名與文蘭往日交好的宮女,她們很快便七嘴八舌交代,文蘭有幾個月時間都變得有些古怪,關系更好些的,說文蘭曾私下裡繡了帕子,繡成之後卻沒見她用。
話裡話外,不用宮女們說明,連柳重明都想得到了。
這姑娘必然是有了心上人,而能讓文蘭這般懷春模樣,必然不可能是對食太監,就只能是常在宮中走動的侍衛。
有了薄言的配合,只需要查一查當日進宮的兵士,尤其是巡查從毓秀宮到慈寧宮之間這一段路的,必然有人落單行走過。
只需略加盤問,便能找出文蘭幽會之人,至於文蘭之死,必然與那人有關。
可這些都不是柳重明心中最憂慮的事,他的顧慮只在曲沉舟身上。
涉及宮中命案,皇上不讓皇后插手的原因可以想到,可是居然沒有將人轉交給凌河,而是直接交到自己手裡。
他拿不準其中的意思,回了一趟侯府。
爹對皇上的心思看得更清楚,說出的話更是讓他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皇上比誰都想得明白,自己身不由己地愈發要倚賴曲沉舟。
可皇上身邊哪是那麼好去的地方,不論是皇上自己想到的,抑或是有人不動聲色地提醒了什麼,皇上將所有可能懷疑的人,都放在了視線裡。
包括柳重明。
這一次把曲沉舟送來錦繡營,皇上要試探的,就是柳重明的態度。
柳重明如今進退維谷,左右兩難。
哪怕是做戲,他也做不到對曲沉舟嚴刑拷問,更不可能以偽證讓曲沉舟擔下文蘭的人命案。
更不敢想,在他之後,皇上如果再將人送給懷王處試探時,曲沉舟會遭遇什麼。
他不敢賭。
可若是這樣明明白白地捋順案情,清清白白地將曲沉舟送回宮,皇上又會想些什麼?
無論是曲沉舟還是他,都可能立即成為眾矢之的,沉舟之前吃的苦、受的折磨,就全部白費了。
另一邊,曲沉舟還要他在五個月內推了南邊的千子塔。
他雖然不知道曲沉舟究竟想做什麼,究竟在他身上見到了什麼卦,可小狐狸那時臉色蒼白,看來耗費了許多心神,又肯開口向他求助,必然不是什麼小事。
就算面前是刀山油鍋,他也必須去。
柳重明仿佛被架在火上來回翻烤,卻不得不逼著自己冷靜下來——曲沉舟如今走在刀尖上,他若是慌了,又怎麼將人好好扶持。
眼看著日頭從窗邊向書案照過來,他將那晚的巡查路線描了圖,又寫下幾人姓名,才出了圍屏。
薄言的神色已恢復如常,只是在送兩人出去的時候,仍是忍不住多瞟了方無恙幾眼。
“世子,”他在宮門前向兩人拱手,應著柳重明的道謝,話中有話︰“舉手之勞,世子客氣了,若是世子還有我效勞之處,無須客氣。”
“哪敢總是勞煩薄統領,效勞更談不上。”柳重明的笑容淡淡的︰“只求能照拂時,拜托薄統領多費心了。”
薄言的目光閃了閃,似乎有些明白柳重明在說什麼,卻又有些想不明白。
包扎了稻草的馬蹄陷在泥濘裡。
雖然一直都只是毛毛雨,可連綿不斷地下了幾天,地面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倒也勉強可以忍耐,如今馬蹄也陷進去,對於隊伍來說就是大麻煩。
江行之一頭一臉都是烏黑,狼狽至極,哪還有往日的半分儒雅。
他跟人一起,使出吃奶的力氣扯著韁繩,終於將 嘶叫的馬拉了出來。
齊王將馬鞭扔在地上,氣喘籲籲地靠坐在一旁濕漉漉的石頭上,想要罵一聲,看看頭頂烏雲籠罩的天空,卻連一點多余的力氣也沒有。
百十號人在原地靜默地坐了沒多久,遠處傳來馬蹄踏在地上泥水四濺的聲響。
所有人都抬頭向一個方向看去。
江行之上前將人迎去齊王面前,斥候已跑得筋疲力盡,幾乎是撲在地上。
“王爺,西北方向的鎮子裡有人在候著,人手不多,約莫三四十號,屬下們沒敢多逗留,也沒觀察他們的身手。”
江行之揮揮手,讓那人退下,才看著愁眉不展的齊王,叫了一聲︰“王爺。”
雖然斥候沒有試探,可他們都知道,能候在路上的,必然不會是蝦兵蟹將,他們這麼多人,必然不可能繞過對方的視線。
“操!”齊王忍不住罵了一句︰“老子居然有一天落到這種地步。”
“王爺莫慌,這一路上雖然坎坷,可我們不是也走到這裡了?”江行之安慰他︰“等過了戟平,到了王爺的封地,就安全了。”
齊王看著江行之一身狼狽,良久才感慨道︰“行之,我從前真的沒有想到,肯一直忠心耿耿跟著我的,到底還是你。這一路上幸虧有你安排。”
江行之笑笑︰“王爺,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——要繞行西南嗎?”
可想也知道,西南方向也不會是什麼安寧之地。
齊王擰著眉頭︰“近山不近水……行之,我是不是不該輕信這話,如果走的時候水路……”
他嘆口氣,不再說下去。
照目前這情形,有人不想讓他有命到封地,就算走水路,也未必是一帆風順,他不善水戰,也許更會吃大虧。
“王爺不必灰心後悔,向京城求援的信應該也快要到了,就算京城援軍一時不能趕到,戟平那邊也該前來接應了。”
江行之輕輕在袖中撚著手指,仿佛那已經化作灰的密信還在手中。
“王爺無需擔心,一切都已有安排,一切都會得償所願的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今天訂了個榴蓮千層【幸福得飛上天啦哈哈】,感謝大家的祝福,一起幸福和樂!
PS︰估計很多人忘記千子塔是什麼了,在之前寫到罪生子的時候出現過,皇上在四個方向建塔,說是祈福,其實是害怕自己害死的嬰兒婦人作祟,用來鎮魂的跟著故事慢慢看吧,每一次沉舟剛開始撒網,可能也許不太明白會發生什麼蝴蝶效應,等收網的時候就知道了,每次都不會走空我不敢百分百保證,但九成以上的劇情都不是無用的,有前後照應,emmm據我現在估計,五月會完結,前後會有點估計誤差,中間還會有幾章鎖文預警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