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著幾天,曲沉舟都在午夜之後才睡過去,心事太多,卻始終沒能想到解決的辦法,焦慮得無法入眠。
如今他已再沒有一腔孤勇,無法豁得出一切,反倒比從前更難為。
而皇上將他送去重明面前,又派寧王和懷王來接他的目的,很明顯。
那個時候他就知道,自己這樣從錦繡營囫圇出去不是好事,頸上那點紅痕在外人看來,根本就無足輕重。
重明遇到他的初始,尚且知道探尋他背後究竟有誰,更別說是皇上。如今是在重明手裡試探一二,改日便會去懷王那裡。
他的恐懼和厭惡是逃不出的陰影,只是想想與那個人獨處,就忍不住顫抖嘔吐。
可這是一道坎,躲不過。
跨過去,他便百尺竿頭進一步,若是過不去,牽連無數。
在錦繡營裡時,他根本沒有機會摔碎茶碗、用瓷片自殘,柳重明隻給他一隻手的自由,到了飯點如約而至,一杓杓地硬喂著他吃。
他起初還能冷硬如冰,卻被區區幾口飯喂得幾近崩潰。
那碟剔了魚刺的春江鯽魚被掀翻在地,與盤子碎在地上的脆響同時響起的,是落在柳重明臉上的耳光。
柳重明由著他動手,直到他的眼淚滴在錦被上,才又傳了一份飯菜進來。
“沉舟,別傷了自己,一切有我來想辦法。”
他變得沒出息極了,嗚咽著吃完這頓飯,再沒動過傷害自己的念頭。
可這道坎總是要過的,連他都想不出什麼法子,不知道柳重明還能有什麼辦法。
已是晚春時節,天亮得早。
今日該是他應招卜卦的日子,例行地卯時起床,剛到辰時,樓下已布好了早膳。
自從夜裡守門的小太監也出了問題,門外的人便換成了南衙兵士,是薄言親自挑選的人。
交接名冊的時候,他看見薄言向他極輕地點頭。
服侍的宮人知道他喜靜,布置完畢便輕手輕腳地退出去,桌上除了日常的粥品小菜,還有時令果蔬,切成小塊的瓜果下露出一點油紙的黃邊。
曲沉舟瞟了一眼守在門外的背影,不動聲色地扯出那張疊成一指寬的紙片。
上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字跡,更讓他忍不住眼眶微紅的,卻不止是字跡。
他活了兩世幾十載,從來都只知道撕碎自己為人鋪路築橋是什麼滋味,卻從來沒有人為他保駕護航。
曾經無比渴求的東西,如今遞到了面前,他卻不敢伸手去接。
前途未卜,他幾乎看不到自己的生路,何必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,他不想再重活一次,也不想再見到那血淋淋的攝元釘。
再熱乎的心,也總有冷下去的一天,更別說踫上他這樣冷如鐵石的人。
重明總有一天會失望離去的。
可饒是再安慰自己,跟著例行引路的人走出觀星閣,走在每日的舊路上,曲沉舟的心跳仍一聲響過一聲,又在靠近那扇門時,強自按捺下去。
與以往不同的是,清心居裡除了虞帝和於德喜,熱鬧鬧地坐了許多人,除了三位王爺,還有薄言和凌河。
自然還有柳重明。
果然人都來全了,就像那張紙條上說的一樣。
曲沉舟向虞帝躬身一拜︰“臣見過皇上。”
又略轉轉身︰“見過三位王爺。”
“沉舟,坐下說話。”
虞帝向一旁示意,那空著的座位正在懷王和柳重明之間,他目不斜視落座,仿佛沒看到四面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。
若是平時,也該是其他人退去的時候,可虞帝沒有開口,隻示意於德喜遞了一本卷冊過來。
曲沉舟草草瀏覽一遍,面上微動,有些吃驚。
於德喜一臉笑意地為他解釋。
“恭喜曲司天,世子爺已經查清了來龍去脈,為曲司天洗清了冤屈。”
曲沉舟的目光向左邊斜了一下,又落回卷冊上,聽於德喜語氣中都是歡喜,仿佛在真心替他高興。
“小梁子兩人都招了,說確是假傳聖旨,半夜將您帶入后宮,意圖不軌,可惜根兒還沒有尋到,世子正在全力追查。”
“文蘭便是另一樁了。”
在皇上面前,於德喜沒有多說,那幽會私通的事就明明白白寫在卷冊裡呢——文蘭發現相好的年輕都尉高攀了新歡,與對方已換了庚帖,急得不顧宮中禁製,夜半偷跑出來,親熱後忍不住與人對質,鬧得撕破了臉。
——那都尉怕她鬧起來,毀了大好前程,竟一時昏了頭,將文蘭扼死在假山裡。
證據確鑿,口供屬實,文蘭這案子便這麼結了。
曲沉舟來回翻了兩遍,抿著嘴不說話。
“沉舟,”虞帝叫他︰“這次可都是重明的功勞,還不謝他?”
曲沉舟微微垂著頭,立即起身跪拜︰“謝皇上信臣清白之身!”
虞帝愕然片刻,忍不住笑出聲︰“他們說你性子別扭,朕起初還不信,沒想到還真是個有脾氣的。你不學重明點好的,非把他的混脾氣學著,你瞧瞧他。”
這話要是別人說的,柳重明怕是要當場拍案而起,大喝一聲“看什麼看”,可如今只能忍著脾氣,側了側身。
曲沉舟第一次正眼看過去,才見著柳重明的座位邊靠著一根拐杖。
寧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,笑得恨不能拍腿︰“重明,叫你不聽人勸。曲司天話都說出口了,你還敢去跟石岩跑馬玩。虧你命大,要不是石岩在,哪是一條腿的事兒?”
“聽什麼勸?他還真把自己當活神仙了?”柳重明不好發作,鐵青著臉︰“我騎自己的馬,摔自己的腿,跟他什麼關系?難不成改天他咒我死,我還要跪著求他留我一命?”
“重明!不許胡說八道,”虞帝沉聲呵斥︰“沉舟的話靈驗,下次該聽的就要聽著。”
柳重明癟了癟嘴,有些委屈,跟曲沉舟對視一眼,兩人又同時轉過臉去。
虞帝瞧著他們倆置氣,那份嚴肅也終於繃不住。
“你看看你們兩個,一個針尖,一個麥芒,都坐到這個位置上了,那麼多人看著呢,鬧什麼小孩子脾氣。”
只有寧王嗤的笑了一聲,見周圍幾人都面色平淡,忙尷尬地咳了一聲。
“皇上訓誡,臣銘記在心,”曲沉舟起身拱手,問道︰“臣今日該如何卜卦?”
“不急。”
“曲司天,下官還有事請教。”這次見了虞帝的示意開口的人,是凌河。
曲沉舟不解地看看虞帝,又向凌河點頭︰“凌少卿請問。”
“曲司天說當晚被人叫出去,下官按照曲司天的說法,發現你走的路是通往毓秀宮,而毓秀宮和觀星閣與慈寧宮都並不順路,曲司天是如何跑到慈寧宮的?”
凌河這話一開口,懂點事的登時都明白了,今天為什麼人到得這麼齊,連寧王也屏氣收聲,盯著凌河。
“夜裡太黑,燈火不明,我對后宮並不熟悉,一時慌不擇路,也不知道怎麼,就走去了慈寧宮。”
曲沉舟平靜與人對視︰“凌少卿該是聽說過,我為言靈者,從不說謊。”
凌河萬年不變的冷漠像是貼在臉上。
“下官掌大理寺刑科幾年,審過的人起初都說自己沒有說謊。”
他將身邊的盒子打開,起身向前,給曲沉舟看裡面嵌在錦緞裡的三個瓷瓶︰“曲司天如果真的沒有說謊,敢不敢試試這個?”
曲沉舟看了一眼虞帝,才取出一個,摩挲著瓷瓶上的字︰“碧、紅、子。”
“我錦繡營裡的碧紅子,曲司天該是沒聽說過吧。”
柳重明習慣性地想要歪一歪身子,又疼得嘶了一聲,臉色變得更不怎麼好看。
“哪怕是什麼鋼筋鐵骨,也能把祖宗八輩都招出來。怎麼樣,曲司天?皇上之前不讓我審你,如今可是皇上的意思。”
曲沉舟捏著瓷瓶的手指攥得發白,轉頭輕輕叫了一聲︰“皇上……”
於德喜正伺候著虞帝嗅著鼻煙,沒人應他,這時間便變得無比漫長,仿佛有刀子從頭慢慢劃到腳。
他跪在階下,又咬著下唇哀求一聲︰“皇上,臣真的沒有說謊,臣不會說謊。”
虞帝久久才吐出一口氣,緩聲開口。
“沉舟,朕信你。可你住在宮中,本就不合規矩,如今又夜裡四處走動,更有許多人彈劾於你,朕總該有個說法。”
他俯身摸摸曲沉舟的頭頂︰“還有些話,讓凌河一道問了,跟他去吧。”
曲沉舟紅著眼眶,抿了抿嘴,俯身拜下︰“臣聽皇上的話,臣沒有說謊,不會讓皇上失望的。”
一直守在門口的薄言扶著腰刀,向門外伸手︰“曲司天,請吧。”
凌河夾著卷冊緊隨其後,懷王微微抬眼,看於德喜的目光一掃而過,也起身跟出去。
直到慕景臣也出了門,寧王才如夢初醒。
柳重明正要去拿一旁的拐杖,聽虞帝笑著開口︰“重明走路不便,就在這兒陪朕坐坐吧。說來也有好久沒跟你下一局了。”
於德喜扶著他去榻邊的椅子上坐下,又取了棋盤過來,垂手站在一邊。
柳重明先捂住了黑子的棋簍,抱在懷裡︰“皇上,黑子給臣下吧。”
“小滑頭,”虞帝笑起來︰“你棋力不差,阿正都誇過你,幹什麼總抱著黑子不放。”
“臣下不過皇上,臣怕輸,皇上再讓臣一子吧。”
柳重明起身去正一正棋盤,又忘了自己正瘸著一條腿,疼得倒吸一口冷氣。
“坐著吧,”虞帝示意他先落子,責怪一句︰“仗著年輕,冒冒失失的,也不小心點。我聽景延說,沉舟跟你置氣,說了一嘴這個,你怎麼就不往心裡去?”
那黑子拈在手中,半晌才落下去。
柳重明悶悶地說︰“皇上,臣不想與他同朝為官,皇上不如收了臣的腰牌,讓臣繼續做生意去。”
“胡說八道,”虞帝笑著叱罵一聲︰“在大理寺和凌河看不對眼,現在升了官,又跟沉舟不對付,你真當這朝廷是你胡鬧的地方?”
柳重明被說得沒了聲,半晌才訥訥答道︰“皇上,你別是被他騙了。”
“怎麼說?”
“臣當初就是見他可憐,一時心軟,花大價錢給他治臉,結果沒想到治好之後,他之後就開始不安分。”
“王爺他們都說我苛待他,實際上是他幾次想法子騙我銀錢,還想吞我鋪子,我才罰他。”
“說來不怕皇上笑話,他入宮之後,我才知道,他還妄圖搭上三位王爺。”
一粒黑子帶著悶氣似的,啪地落在棋盤上。
“重明這麼聰明,”虞帝問他︰“幾千人的錦繡營都打理得井井有條,身邊人居然沒看住。”
柳重明赧然咳了一聲︰“臣……臣白日裡不怎麼跟他見,就是晚上……”
虞帝呵呵直笑︰“他倒的確是跟朕說了,說他出身卑賤,肖想銀錢,想往上走,這想來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“他……”柳重明氣結︰“皇上你也太偏心他了。我養他幾年,就算是條狗也該知道報恩了,他拿臣當墊腳石,居然就這麼輕飄飄揭過去了!臣……臣不服!”
虞帝心平氣和地落子︰“重明這麼生氣也是應該,想必是在沉舟身上花了不少心思,朕瞧著他的字不錯,跟你幾乎如出一轍。”
柳重明撓撓頭︰“我爹總罰我抄家規,一抄就是好幾遍,我就讓他……皇上,您可別跟我爹說啊。”
虞帝點著他,忍不住放聲大笑︰“小滑頭。”
“皇上,您就算是罵我,我也要說,曲沉舟這個人……”
柳重明的話沒說完,不遠處的偏殿傳來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︰“沒……沒有……”
他手中的棋子穩穩地落在棋盤上,仿佛什麼也沒有聽到。
“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