估算著馬車離開的時間,曲沉舟踮著腳尖,一溜小跑穿過月洞門。
柳重明不允許他外出,他也明白是為他好。
別人不說,光寧王那個死纏爛打的討厭勁,就讓人避之唯恐不及。
可他總不能真的就因為這點小麻煩,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殼裡。
在外面他都能甩開暗衛,在熟門熟路的院子裡,對他來說就更簡單了,上次是去溷藩,這次便從浴室的窗戶裡跳出來。
前面就是盡頭,他輕手輕腳縱身跳起,扒在院牆上,雙臂用力,便從上面探出半身,而後僵在牆頭上。
柳重明神情溫和地站在下面,伸著雙手,好整以暇地等他往下跳的架勢。
“世子……”曲沉舟僵硬地抽動嘴角,擠出笑意︰“好巧,在這兒踫到。”
柳重明也跟他一樣,打著太極,眉眼帶笑︰“是啊,我也覺得好巧。”
“你怎麼在這兒,不是去大理寺了麼……”
“本來已經走了,只是我剛剛福至心靈,覺得有人會不聽話,掐指一算,料到這人必然借道浴室,從而扒牆出門,就過來看一眼。你說是不是很巧?”
曲沉舟無話可說,剛萌生退意,就聽下面的人問︰“還想退回去?”
這笑裡帶著咬牙切齒,他深信,只要他敢松手掉下去,柳重明就能馬上跳過來,跟他沒完沒了,便只能硬著頭皮攀上牆頭,一閉眼,對著下面的懷抱跳下去。
柳重明張開手,被撞得悶哼一聲,踉蹌後退幾步,還不等他來得及收緊手臂,便覺得懷裡的人要往下縮。
往日過招的時候,他的確教過,若是敵人要當胸來抱,該如何脫身。
小狐狸癡呆了幾天,好不容易回過神來,居然又故態萌生,跟他耍起了把戲。
柳重明收回手,飛快提膝側撞,腳下一掃,向一側閃身躲了幾步,沒讓跌下去的人及時攥住他的衣角。
“我剛剛才想起來,”他抱著手臂低頭看︰“我現在身上有傷,不方便接你。”
曲沉舟五體投地,灰頭土臉地趴在他腿邊,無語凝噎,琢磨著重明以前好像沒這麼粗魯,現在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?
“想去哪兒?”柳重明蹲下來問︰“想去招惹誰?”
曲沉舟盯著他的衣擺,沒立刻回答,隻不解地問︰“世子將來就打算這麼對世子妃?”
“世子妃爬牆出門,我擔心他去會哪個野男人,一時情急,”柳重明認真回答︰“再一再二不再三,我得想想,怎麼才能不讓人整天想著往外跑。”
“願聞其詳。”
“你可以再跑一次試試,”柳重明笑答︰“試試不就知道了?”
“難怪世子非要逼我答應,”曲沉舟嘆了口氣︰“是不是怕獨身一輩子?非要撈個人墊背?”
“過獎過獎,本世子主要是怕你去禍害別人,不如我一人擔下。”
“禍害哪談得上?世子也許不知,從前為我取名的人說過,我是天上星辰墜落人間……”
“果然是天下大勢,分久必合合久必分。老天爺看我們過得太舒坦,就把你派下來了,對不對?”
“世子爺……”曲沉舟咬著牙,誠懇問︰“有沒有人說過,你也很討人厭?”
“這個‘也’字用得很好,可惜沒有人敢這麼說,”柳重明攙他起來,又問︰“想去找誰?寧王?江行之?廖廣明?還是誰?”
“廖廣明。白將軍說,前幾天錦繡營和南衙的人在街上踫到,起了口角,傷了幾個人,”他如實以告︰“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。”
柳重明思酌片刻︰“你是想把廖廣明那邊按下,先考慮齊王?”
“不是。我是覺得,他們這麼小打小鬧,死不了人。”
柳重明一時語塞,難怪曲沉舟說自己隻管點火不管熄火,當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。
他喜歡。
“去吧。讓人跟著你,別讓自己吃虧,有什麼事,我幫你兜著底。”
他幫人捋捋發間垂下的相思子,托在掌心看看,紅繩戴久了,有些褪色。
“當真?”曲沉舟側目看他把玩,問道︰“捅什麼婁子都能兜著?”
“我也想啊,可惜現在還不能。”柳重明將一縷鬢發纏在指間打著轉︰“那就一直陪著我走,看著我,沉舟……”
他俯身過來,在溫軟的耳垂上留下一排牙印︰“我會讓你見到那樣一天。”
直到軟轎已經搖晃出好遠,曲沉舟仍捏著自己的耳垂,脖頸上的紅潮退了又起,好半天也沒有反應過來。
這樣自然的親熱姿態,他們從前隻敢在角落裡偷偷摸摸,他從不敢想象,能在光天白日下,耳鬢廝磨。
重生回來後,更是不敢奢求,卻沒料到會無心插柳。
那親吻柔軟細膩,氣息香甜得令人沉淪,他卻始終將心提在嗓子眼裡,生怕再聽到一聲——沉舟兒。
曲沉舟輕嘆一口氣,向後靠著。
在那樣的一天到來之前,且容許他任性地放縱自己一回,且做一次無名無分的“世子妃”罷。
軟轎忽然停住。
他向前晃了一下,伏在窗邊,沒來得及向外問,紗簾便被一把泥金扇挑開。
“小沉舟。”
曲沉舟在心中罵了聲晦氣,真是陰魂不散,討厭什麼來什麼。難不成寧王真是一天天沒正經事乾,專盯著他?
罵歸罵,他還是立即下了轎︰“王爺。”
慕景昭拉住他,沒讓他當街跪下去,關切問︰“你回去之後,重明沒為難你吧。”
他抿著嘴沒說話,眉間微蹙,看得寧王心尖上好一陣憐惜。
“這個重明,也真是……”寧王惱恨地說了一嘴,就要拉著人一起上轎︰“小沉舟,這是要去哪兒?”
曲沉舟抽出手,沒給繼續扯著,輕聲回答︰“世子今天去衙門裡公乾,允許我出來走走。”
寧王隻當他是怕街上人多,給柳重明知道牽著手不好,連聲應著︰“走走?走走好啊,正好本王今天沒事,陪你走走。”
眼看著今天去堵廖廣明的打算泡湯,曲沉舟只能向旁邊退一步︰“王爺請。”
除了隨行的管事,柳重明還指了幾名暗衛跟著,只要他示意,隨便一點騷動便足以讓他脫身,可既然有冤大頭送上門,他也不介意給寧王找點事兒乾。
寧王將身後護衛隨從遠遠地趕去後面,負手走在前面,時不時回頭看一眼。
若是換了別人家的,他現在早就把人拉扯到僻靜之處,踫上個丹瑯那樣欲拒還迎的,今天就能把好事辦成。
可偏偏是重明家的,上次因為丹瑯的事,重明雖沒有明著說,可這個精明人偏在皇上面前擺出一副委屈隱忍的模樣,搞得他裡外又折面子又吃虧。
甚至有點後悔,早知道院子裡還藏著這麼個人物,當初哪還犯得著去招惹丹瑯呢?
“王爺。”
他正不知該找什麼話頭,身後的人主動開口,喜得他立即回頭︰“什麼事?”
曲沉舟妥帖地跟著他的步伐,小聲說︰“王爺給我的玉佩,我還留著。”
寧王一怔之下,很快大喜過望,就照重明那個嚴厲勁,如果不是小沉舟偷偷藏起來,怎麼可能留得下來外人送的東西。
看來他也不是一頭熱乎。
“好,好,”他一迭聲地忙點頭,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一下拉近了許多,硬拉著曲沉舟跟他並肩︰“那不是什麼好玩意兒,改天再換好的送你。”
“王爺的東西,還有不好的嗎?”
最後那道上揚的尾音吊得人上下不能,慕景昭恨不能把心從嗓子裡掏出來︰“你還喜歡什麼?”
曲沉舟用眼角瞟他,目光流轉中藏著矜持又羞澀的笑︰“我喜歡的可多了,王爺都要買給我麼?”
寧王被這一瞟勾出兩魂六魄,此時打退堂鼓的話,他也算不得什麼男人了,當即豪氣揮手︰“買買買!”
他放了大話,曲沉舟自然更不用跟他客氣。
京中繁華,再往前幾條街便是鱗次櫛比的鋪子,曲沉舟在宮中什麼沒見過,專揀好的拿,首飾頭面,玉器珠寶,眉頭都不皺一下。
慕景昭肉疼得心揪在一起,可等見到那緋紅的珊瑚串子襯在縴細白皙的手腕上,跟銀白色的奴環踫出脆響,那流動的翡翠色在鬢邊比劃一下,桃紅柳綠似的春光,又忍不住憐惜之意頓生。
“都買了!”
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,獵物又貪又美,吃到嘴裡指日可待。
走了半日,轎子裡沉甸甸,裝得滿滿的,眼看還要往前走,慕景昭的腿腳實在再受不得這樣的折磨,正想打退堂鼓,今兒就這麼散了,曲沉舟又讓他瞧見了光明。
“王爺是不是累了?前面正有間茶鋪,”曲沉舟用手一扯他的衣角,向前一指︰“奴身上還帶著些小錢,王爺不嫌棄的話,能不能請您喝杯茶?”
慕景昭的精神頭回來了。
茶鋪並不大,只有一層,並無廂房,裡面擺了七八張桌子,如今到了將近四月的天氣,人人都愛在春日裡走動,單剩下一張角落裡的桌子,位置並不好。
可慕景昭已經顧不上那麼多,能讓他歇個腳喘口氣,別說是有桌椅,如果不是為了顧全體面,坐在地上也可以。
小二上了茶水點心,他牛飲了兩杯,才發現曲沉舟一直捧著茶壺站在旁邊,忙招呼︰“小沉舟,來坐下。”
“謝王爺厚愛,”曲沉舟被拽住手腕,卻搖頭︰“奴怎敢與王爺同坐?”
“重明教的吧,這麼多規矩,來坐下,有事讓他找我!”
兩人一拉扯間,茶水漾出,他被燙得一縮手,茶壺摔在地上應聲而碎。
“王……王爺恕罪!”
曲沉舟臉色一白,就要跪下,被慕景昭眼疾手快地扶著︰“別跪別跪!地上有碎瓷!”
那邊小二把地上收拾妥當,慕景昭仍不舍得松開,掌中攥著的白皙手背上一道緋紅,是剛剛茶水潑過的痕跡。
“疼不疼?來人……”
曲沉舟忙攔住他,小聲說︰“不勞王爺費心,也沒有特別燙,一會兒回去塗些藥膏就好,只是……怕世子發現。”
“這個重明,也太……”
慕景昭恨恨,伸手去拿茶杯,才發現裡面也只剩下小半杯,眼角飛快一瞥,見沒人看向他們這邊角落,那茶杯便要向曲沉舟唇邊湊。
“賞你了。”
曲沉舟連一刻發怔也不曾有,淺笑著接過,半轉過身,以手掩杯,仰了仰頭,才垂手蓋住半濕的衣袖。
“謝過王爺。”
慕景昭喜笑顏開。
曲沉舟將杯子順勢往他懷裡推︰“王爺收著這個,我去拿個新茶杯,再傳些茶過來。”
這茶杯不過是市井裡的尋常玩意,可直到馬車走出好遠,慕景昭仍是總忍不住掏出來看,邊看邊笑。
之後傳的新茶是什麼,都已經嘗不出味道。
他不記得新茶杯到底是什麼模樣,隻惦記著持杯的那雙手,遞茶過來的時候,那指尖似乎若有似乎地踫到他的臉。
外面一塊招牌閃過,他喊停了馬車。
沁香園的胭脂水粉一向都是受歡迎的,當初丹瑯就纏著他來買過許多,眼下自然也不能少了小沉舟的。
可他剛跨過門檻,腹中突然一陣絞痛,仿佛有幾百個雜耍班子同時在敲鑼開場,又像是生了一處沼澤,一串串的泡泡可著勁地向上向下咕嚕。
來勢洶洶,讓他屏住呼吸,不敢說話。
慕景昭一頭冷汗,夾緊了腿,瘋狂地用眼神示意守在馬車邊的隨從過來,可腹中仿佛有個球在急速膨脹,無法忍耐。
一個屁而已。
他安慰自己,放松了腿根。
一灘黃水隨著被夾得噗噗作響的熱氣,從褲腿一直流到了門檻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