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回到侯府時,已經過了晚飯時間。
他沒有驚動太多人,隻讓人向父親通傳,便去書房外等著。
甜雪面和府醫的結果已經提前送到父親手上,即便他不細說,父親也大概能猜到其中的關節。
“是你娘送給鶯兒的?”柳維正又確定一遍,得到了肯定的答復,便坐在燈下久久沉默。
“糊塗。”過了很久,他才嘆一聲。
柳重明知道這是在誰說。
娘看起來張牙舞爪,但的確是糊塗。
別的不說,單就他知道的,爹已經明裡暗裡提醒過幾次,說娘既然已經嫁給柳家,就不要與皇后走動太過,無論寧王是不是被人看好。
可每次說到這裡,娘都會跟人爭執起來,說她是嫁來做主母,不是賣身過來,皇后是她自幼在一起玩大的娘家人,憑什麼就不行。
怎麼說也是不改。
柳重明總是懷疑,爹娘到底是怎麼走到一起去的,這兩人身世樣貌都是出挑的,性格卻天差地別,毫不相容。
各尋良緣不好麼,為什麼非要湊在一起互相折磨,連帶著他們兄弟姐妹也吃苦。
有時娘甚至會專程進宮陪皇后娘娘吃茶,比去看望姐姐還殷勤。
如果不是父親潔身自好,連侍妾都沒有,他又親眼見著清池出生,甚至會懷疑他們四個是外面抱養的。
“前兩天,你娘進宮去,皇后娘娘的確賞了些吃食,稍後我讓人留心一下,有了消息會派人通知你。”
事實在面前不可否認,但柳維正心裡清楚,柳夫人不該是有這等心機的人。
既然甜雪面中有烏頭堿,那別的就未必乾淨,也許連柳夫人自己也吃了什麼。若是這樣的話,柳夫人對於皇后來說,不過是個可以隨時拋棄的棋子而已。
可是他的話,柳夫人從來聽不進去。
“好,”柳重明定了定神,又補充道︰“爹,你還記得之前,我別院那邊,有個叫丹瑯的麼?”
柳維正點頭︰“知道。”
“口脂盒在宮中被發現後,皇后娘娘曾找娘去為她證明清白,指摘丹瑯背後有人指使,不光故意靠近寧王,意圖謀害皇后,還趁著被娘帶回府中敘話的機會,對娘下毒。”
“當時我就疑惑過,娘為什麼能那麼正好地拿出證據。而且我事後讓人詢問了府中下人,在那件事前後,娘並沒有派人去藥鋪抓藥。”
想通了這個關節,全身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“爹,”他追問︰“你說……當時的證物,是娘自己的,還是皇后娘娘給她的?”
如果是娘自己的,那與甜雪面中的烏頭堿也必然逃不了乾系。
如果是皇后娘娘給她的,那這些年來,娘在不自知中,究竟做了多少次幫凶,害過多少人?
如果是後者的話,那皇后娘娘在宮中,又做過什麼?
“我想,以她的脾氣,恐怕藏不住這麼大的事,”柳維正將府醫的那張紙丟在香爐裡,看著紙張帶著墨跡變黃變黑。
“你娘前幾天還說,待到了春日宴,她要好好帶你相看,可惜……”他看向柳重明︰“她不巧生了病,不能去了。”
柳重明心中一跳,知道這是不想讓娘最近再與皇后娘娘攪合在一起。
爹自然不會強硬地將娘關在家裡,可安定侯畢竟是柳家唯一的主人,只需向府醫吩咐一聲,娘就當真只能微恙在家,出不得門。
在自己家裡用上這樣的手段,總是讓人覺得古怪不安,可不知怎的,柳重明又不由自主松了口氣。
也許是因為終於斷了母親和皇后的關聯,也許是因為終於可以不用在春日宴上相看陌生的姑娘。
柳維正看著兒子如釋重負的模樣,也沒說什麼,垂目看著香爐中,似是想著自己的事,片刻後才開口︰“重明,你的那位小朋友,春日宴時要不要一道帶來?讓他為清如卜上一卦。”
“是。”
柳重明前幾天去宮裡見過姐姐,知道爹也同樣警醒姐姐,卻同樣沒有責備他們。
身後有了父親,哪怕仍然不聲不響,也仿佛多了最堅固的主心骨。
“爹,沉舟是不是……把他的事告訴你和姑丈了?”
即使曲沉舟沒跟他提起,他也能想到。
曲沉舟本來就無法說謊,除此之外,再沒有別的法子能說服兩位家主直面他們的處境,還有今後的事。
柳維正點頭。
“您怎麼看他?”
“挺有意思的小朋友,”柳維正笑一下︰“你來問我,是不是想知道,對他到底是信還是不信?”
柳重明赧然。
奪嫡一事牽扯眾多,他與曲沉舟的情愛是一回事,這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又是一回事。
他不敢輕易去賭。
“人心本就難測,他心思精巧,遠勝過你,看不透也是尋常。只是有時看一個人,不能隻憑雙眼。”
柳維正向兒子招招手,示意他走近,雙指點在他的心口上。
“用這裡。你要記著,有的時候,眼楮看見的未必是真實。”
柳重明捂著那個怦怦亂跳的地方,眼見著父親熄了燭火,跟出來走在廊下,才忽然想起個問題。
“爹,方無恙的師父,是不是裴霄裴都統。”他連聲問︰“裴都統當年為什麼掛印而去?你們就沒有挽留他嗎?”
他想著景臣家中的那副字,呼吸有些急促︰“那間養拙酒鋪是不是就是他的?他為什麼肯賣給我?每年給你送酣宴酒的,是不是他?”
柳維正負手站在台階上,良久才回答︰“前塵舊事,何須再提?”
已經是前塵舊事了啊……
他看著兒子不甘離去的身影,嘴角忍不住噙著一點笑。
那養拙酒鋪怎麼可能是裴霄的,那麼一個敗家子只會把鋪子喝得倒賠錢。
可那裡是他們唯一的維系了,若他不用心打理,那根飄忽在空中的蛛絲……便徹底斷了。
其實他們本該早就斷開的。
“阿正……”
風中像是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,像是裴霄還抱著那個剛出生不到兩個時辰的嬰兒,輕聲叫他。
平時笑起來那麼爽朗吵鬧的一個人,隻反復地輕聲叫他︰“阿正。”
這是他最後一次求裴霄,而裴霄在索取最後的報酬。
世寧在看著他們,二弟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,想上前看看孩子,卻又不敢。
那時似乎也是初春燻風四起,他知道不應該這樣,卻身不由己,在兩人的注視下,緩緩踮起腳。
他嘗到裴霄口中的甜,裴霄嘗到他眼中的澀。
聖旨如山。
“再見。”
他們說好,這是最後一次。
自此以後,一個是忠義安定侯,一個是天涯不歸客。
再也不見。
回到別院時,天色已晚,柳重明隻當曲沉舟早已躺下睡了,卻沒料到在垂花門就被人截住。
“世子,”曲沉舟神色凝重︰“做個買賣吧。”
柳重明猜著就不是什麼好事,但凡黑燈瞎火不見光的買賣,通常都不是好買賣。
“不做。”
他甩手就要往裡走,曲沉舟又換了個姿勢,靠著門邊,單腳踩在對面門框上,手指把玩著垂在肩上的紅豆,攔住去路。
“絕對不會讓你吃虧上當,客官不看看嗎?”
攔路打劫的春衫少年巧笑倩兮,熠熠生輝,如人間驚鴻客,明明滿眼都是狡黠,卻偏叫人瞧不夠。
柳重明眼眉帶笑地看著,想著若是劫匪都是這個模樣也好,他就天天等著被人攔路打劫。
看這架勢是不能輕巧翻篇,他心裡也好奇,可跟人進了花廳後,見到堆了一地的東西後,還是腦中一梗。
“你……”他乾澀地問︰“你把哪兒搶了?”
“寧王買給我的,”曲沉舟蹲在滿地的珠寶玉器後面,眉目清澈地仰頭看他,豪爽一揮手︰“小件二兩,大件五兩,一起打包折價,賣給世子。”
柳重明抹了一把臉,反省自己是不是從前賺了太多不義之財,上天終於想起來跟他清算。
“他給你買這麼多東西,你……你有沒有吃虧?”
“伺候他喝了幾杯茶而已,”曲沉舟盤膝坐在地上,快樂地翻檢︰“順便下了點瀉藥,他這幾天應該不會出門煩人了。”
“拿人手短,你知不知道?”柳重明頭疼心梗,痛心疾首地教訓他︰“等他回過神來,信不信給你皮扒掉一層!”
曲沉舟在手裡把鐲子敲得叮當響,笑吟吟地毫無悔意︰“不是還有世子幫我麼?”
柳重明決定以後把嘴粘上,就……特別後悔,早知道這麼是個闖禍精,他就不該開口說大話,給人兜底擦屁股。
事已至此,後悔也來不及,他只能認命地看人清點貨物,按捺著暴躁,問出長久來的困惑。
“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?”
“攢多了的話就當聘禮好不好?世子嫁我?”
柳重明聽他又是開口發問,這話雖不好分辨真假,卻是叫人聽得心跳加快,忍不住喜滋滋的。
可回頭細想,似乎不論是他娶他嫁,裡外裡用的都是他的錢,好像哪裡不太對。
“不買,你自己留著吧。”
見他起身要走,曲沉舟也急了,邁過隔在中間的東西,呼地合身撲過來。
柳重明猝不及防,被人撲倒在地,後背撞在地上,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,索性就地一滾,把人壓在下面。
曲沉舟扯住面前的衣襟,不讓人走,一臉殷勤地問︰“客官,為什麼不買呢?東西不好麼?還是價格哪裡不滿意?都好商量。”
不等人開口,他雙手攀上來,十指交叉,搭在柳重明的後頸上。
“物美價廉,童叟無欺。”
他仰著頸,向扯開的衣襟裡呵氣︰“我知道,世子最有眼光。”
縴長的睫毛忽閃著,從柳重明的前胸一直掃到喉結,濕軟的嘴唇一點點地踫著下頜。
“世子就不可憐可憐我麼?”
“小狐狸,尾巴快要藏不住了吧?”柳重明被搔得全身如火燒,呼吸粗重,驀地低下頭,舌尖輕而易舉地撬開牙關︰“一身的騷味。”
“世子……世子不是說……喜歡這樣的麼?”
曲沉舟仰著頸,被堵得幾乎無法呼吸,雙手胡亂地搭在他肩頭,攥緊衣服,正要用力抬身,柳重明的衣襟被扯得敞開,從懷裡掉出一樣東西,落在胸前。
柳重明急著去撿,被他一手攬著脖頸,壓在唇上不放,一手已拈起來。
那是一根系頭髮的紅繩,七八根編在一起,盤了時下流行的花扣,中間綴著翡翠珠子,垂下的繩端交錯地墜著飽滿的相思子。
唯一不尋常的是,編繩人的手藝很明顯並不好,花扣盤得歪斜,也不知來回重編過幾次。
這種手藝若是放在外面,怕是絕無可能賣得出去。
可在鮮紅中瓖嵌的每一顆翡翠上,都細細地刻著一個“明”字。
曲沉舟松開手,終於找回呼吸的空隙,仰面倒在地上,在光下撚著那根紅繩,翡翠珠子滴溜溜地打著轉。
“出去偷吃了?”
“有沒有偷吃,你來摸摸不就知道?”柳重明攬著他的腰,一用力,將他拉得跨坐在自己腿上,拉著他的手向下。
曲沉舟下狠手一攥,聽人忍痛悶哼一聲,才得意地用那發繩上的珠子一點一點地,踫著柳重明的唇︰“那堆玩意兒,世子若是用這個來換,我就賣了。”
柳重明抬手將他按得靠在肩頭,捋下他發間的舊繩。
“送人的,怎麼能賣呢?”
曲沉舟的烏發又細又軟,摸起來滑得像流水,柳重明看著發尾從指間落下去,又撈一把,才細細纏上紅繩。
“不送給世子妃嗎?”曲沉舟微微仰頭,將下頜墊在他的肩上,半眯著眼。
“世子妃哪有你會發浪,不送你送誰?”柳重明攏一縷長發,從他頸後搔過,又含在嘴裡。
一圈一圈,束得密實,最後扎了個活扣。
曲沉舟在這硬實的肩上側著頭,呼吸都舔在耳下,手指卷起兩人糾纏在一起的頭髮,打個結又解開,又打個結。
“這不好吧?世子妃若是知道了,會不會混鬧?”
“混鬧又怎樣?”柳重明的手指順著紅繩向下,將繩頭提起來看︰“我的心只在你這裡,也隻相思你一人。”
曲沉舟盯著那搖擺不停的相思子,忽然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。
“世子是來買貨,還是來買人的?”
“小狐狸崽子!”柳重明被咬得倒吸一口冷氣,恨恨地也去咬他的耳朵︰“人和貨我都要,賣不賣?”
相思子被捋在縴細的指尖,撚著打轉,在燈光下反照出艷麗的鮮紅。
“我好像做了筆賠本買賣。”
“怎麼會賠本?可憐可憐你,小的三兩,大的六兩,本世子都要了。”
柳重明起身,彎腰直接將人橫抱起來。
“我等你攢夠錢,來娶我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【沉舟兩元店,童叟無欺】
寧王︰??
後天早來!『拷校
都發糖了你們怎麼還慌!怕被刀麼!我有這麼喪心病狂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