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先從軟塌下的格子裡摸出冰塊,用帕子包了丟過去,才含了兩顆醒酒藥在嘴裡,壓在舌下。
曲沉舟默默接過來,將帕子按在臉上。
左邊還火辣辣的疼,這一掌幾乎沒留余力,等用手背抽回來時,才像是恢復些理智,輕了一些。
他能察覺到,柳重明要做什麼戲給人看是一回事,也是因為之前的事在生氣,剛剛那個吻徹底觸怒了柳重明。
兩人始終無話,馬車向前走了許久,柳重明才用手蓋住眼楮,問道︰“還疼不疼?”
必然是還疼的。
曲沉舟輕輕舔著嘴角,也問︰“世子氣消了嗎?”
他不問還好,一問之下,那羞恥的一幕仿佛又重來一次,柳重明呼地坐起來,卻見曲沉舟臉上紅了五根手指印,心裡揪了一下,又扭過臉去,靠著車壁不動。
“寧王和廖廣明,能看出什麼?”
曲沉舟搖頭︰“寧王暫時沒有,廖廣明太警覺,我沒來得及看太久,但是他是起是落,跟任瑞息息相關,我們要仔細打好任瑞的主意。”
柳重明悶悶嗯了一聲。
任瑞雖然瘋,卻沒有樹敵太多的廖廣明這般警惕,能卜卦的機會還多些。
“潘赫那邊……”曲沉舟輕聲問︰“世子怎麼打算?”
今天廖廣明那態度,擺明了就算是認輸,也軟硬不吃的,斷不肯輕易交出潘赫。
柳重明想著他們在樓梯上的對話,慢慢說道︰“我猜想,潘赫肚子裡的事,廖廣明應當也只是一知半解,他在朝中許久,又緊跟著皇上,也許是哪些話就讓他有了猜測。”
“還有一種可能,”曲沉舟補充道︰“皇上在想到世子也是人選之前,有意向廖廣明透露。如果是這樣,我猜想,皇上也許早對廖廣明有不滿,打算再給他個機會。只是不知道透露了多少。”
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,那他們這一次更不能輸。
“的確可能,無論如何,我和廖廣明之中,只能留一個,”柳重明按了按額角,雖說醉是沒醉,可頭還是暈沉沉。
“你覺得,廖廣明知道並蒂蓮麼?並蒂蓮說的究竟是雙生子,還是方無恙他們倆呢?”
“雙生子。”曲沉舟肯定地回答。
柳重明也認同這看法。
若是皇上知道方無恙流落在外的話,有心去找,早就該找了,怎麼可能讓潘赫拖拖拉拉得這麼長時間。
可他們這邊,除了雙生子這一點線索,再沒有其他頭緒。
“世子,說道方無恙,我倒是有些別的想法,”沉默片刻,曲沉舟慢慢開口︰“你有沒有覺得,方無恙和景臣這件事上,有許多不合理之處?”
“說來聽聽。”
“第一,嫻妃娘娘懷上雙生子,此事不祥,不敢讓外人知道,倒是可以靠身邊太醫瞞下,可這肚子的大小卻與單胎不同。娘娘當年若是自始至終都不想讓人發現,就需要提前生產。”
柳重明心中一跳。
景臣幼時的確體弱多病,在宮中養不好,皇上特意將景臣指去白家住了一段時間,讓姑丈至少教授些強身健體之法。
景臣在白家生活了好幾年,所以他們幾個才始終玩在一處,關系比其他皇子都好許多。
“你說……景臣是早產,嫻妃娘娘才能自始至終把雙胎的事瞞下來?”
“我不知道,只是猜測,而且我想不到第二種方法。”
曲沉舟將捂著臉頰的帕子丟在一邊,也仰面躺下︰“第二,嫻妃娘娘既然瞞了這樣的事,需要求助於人,為什麼不是求助娘家,而是侯爺和白大將軍出面?”
柳重明之前也有過疑惑。
可在前幾天的事裡,無論是爹、姑丈還是景臣,都是自己找來的,不再想外人摻和也是情理之中,便沒有細想這一點。
此時被曲沉舟點出來,竟是莫名驚悚。
嫻妃娘娘和柳家關系再好,也不至於越過娘家去,除非……
不知怎的,他忽然想起來,去年中秋宴上,嫻妃娘娘明麗的微笑,輕聲叫著二叔——柳尚書。
而二叔,洗去一身脂粉味,跟他一起無所事事地站在殿外,一直等到嫻妃到來。
他從前不知情滋味,如今才想起來,那個對視的眼神,不該屬於那兩個人。
“第三,”曲沉舟繼續說︰“娘娘侍寢,宮裡起居錄中都有記載。這樣一來,娘娘肚子裡的雙胎和月份就對不上了。”
柳重明失聲道︰“你是說……”
他不敢說出那個猜測,可既然曲沉舟曾經提過,懷王並非皇室血統,那這個猜測也並非不可能。
也只有這個猜測,能將這幾個矛盾點完美地串在一起。
“第四,世子說,當年景臣曾突然性情大變。如果我們猜測,當時的起因是景臣得知了自己還有個哥哥流落在外,”曲沉舟側過臉,問道︰“世子若是景臣,會先做些什麼?”
“自然是暗中派人去尋找哥哥下落。”柳重明很快回答,卻也明白曲沉舟話中的意思。
突然得知自己還有兄弟,自然是意外之喜,哪怕因為雙生子而不能讓哥哥回宮,也不可能因此深受打擊,除非是還知道了另外些什麼。
前因後果被幾條線在雲裡霧裡穿在了一起,也只能兩人心知肚明,有些事,就應該永遠地被埋在時間的塵土下。
難怪爹和姑丈都篤信景臣不會與他們為敵,難怪要他和石岩起誓永不傷害景臣。
景臣……本該姓柳。
他覺得有些累,腦子卻比方才還清醒一些,這麼些日子來,似乎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驚嚇和匪夷所思。
“還有麼?”
“世子有沒有想過,侯爺和白大將軍的那個朋友、方無恙的師父,會是誰呢?”
柳重明猜過。
從剛剛曲沉舟說起“侯爺和白大將軍出面”時,他就猜過。
很多年前,除了皇后的娘家支持皇上外,曾有三個人一力護著皇上殺出重圍,登上九五至尊之位。
這三人裡,除了安定侯和車騎將軍,就是一人掌三軍的裴霄裴都統。
在皇上登基幾年後,就掛印離去的裴都統。
“方無恙的師父……是裴霄。”
曲沉舟點頭︰“如果真是這樣,倒好辦許多。稍後還要向石岩打聽一下,看看方無恙的武功路子,是不是跟薄言和廖廣明一樣。”
到時,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——而他們,就是躲在暗處的箭。
廖廣明該有自己的對手,不該把目光放在柳重明身上。
馬車在兩人的沉默中,從偏門進了別院。
曲沉舟先下了馬車,還沒來得及向車裡伸出手,柳重明自己跳下來,一聲不響地站在原地。
馬車被趕去後院,兩人之間再無遮擋,卻仍是沒什麼話。
曲沉舟將帕子遞還過來︰“世子忙碌,我先告退。”
柳重明好不容易按捺下的脾氣終於被點燃,啪地打開他的手,幾天積蓄的怒氣就被一層薄薄的偽裝覆蓋著。
“曲沉舟,我給了你幾天時間,你是不是該給我個交代?”
“是我擅自行事,壞了世子定的規矩……”曲沉舟看著地面,輕聲回答︰“但憑世子責罰。”
柳重明氣到臉色鐵青,他白慪了這麼多天氣,原來對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氣什麼。
可是曲沉舟這樣的聰明人,究竟是不知道,還是不想知道?
“認罰是嗎?”他咬牙笑︰“跟我來。”
兩人一路轉向書房後面的房間,踏開地面上的木門,沿著石階走下去。
是曲沉舟熟悉的地方,他的一手飛刺就是在這裡練出來的,可他也同樣不會忘,這裡曾經是用來做什麼的。
柳重明在中間站定,冷聲問道︰“規矩,還記不記得?”
“記得,”曲沉舟輕聲答︰“第一,禁止拒答,第二,禁止違令不遵,第三,禁止逃走,第四,不得私自卜卦。”
“嗯,你遵守了幾條?”
曲沉舟一條也沒遵守。
出門前柳重明問他去哪裡,他沒說,柳重明讓他拿令牌去調人,他沒去,還虛晃一槍,躲開暗衛,自己跑開。
不僅如此,他跟江行之和方無恙聊得不錯,還給人卜了卦。
柳重明見他悶聲不響,又追問︰“然後呢?”
“做錯一條,三十鞭。”
這回輪到柳重明不說話,隻冷眼看他。
曲沉舟知道這一場躲不過,只在這目光注視下,就覺得後背開始疼,這麼久沒受過這種苦,沒想到會是重明動手。
他等了片刻,沒聽到柳重明松口,隻得搖動一旁的機括,降了兩條鐵鏈下來,自己抬著手,扣住手鐐。
“一百二十鞭,謝世子。”
他口中說得輕巧,心卻吊在嗓子眼裡,一百二十鞭下去,就算不死也該殘廢了。
待見到柳重明從兵器架上取了鞭子過來,更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再無法心存僥幸——重明忍了太久,一動手就是要命。
三尺鞭。
鞭身越短,打在身上的力道越是可怕,以柳重明的手勁,如果誠心想把他的骨頭打斷,約莫也只需要幾十鞭。
他眼圈有些泛紅,慢慢調整呼吸,低垂著頭,才發現剛剛一時恍惚下,忘記脫去上衣。
若是碎布被打入傷口中,之後便是又一重折磨了。
“世子……”
柳重明隻當他要求饒,在手中拍了拍鞭子,揚聲問︰“怎麼?”
“能不能先放開我,容我脫了上衣?”
柳重明冷聲一笑,像是不耐煩他的多嘴,繞著走了兩圈,撕下一塊衣襟,捏住他的下頜,塞在嘴裡。
曲沉舟認命地放松身體,閉上眼楮。
可耳中先聽到的不是鞭風,而是衣服落地的聲音。
“你提醒得很好,”見他看過來,柳重明一腳踢開外袍,又去拉開中衣的系帶,單手扯下扔在一邊︰“的確該把上衣脫了。”
隻一瞬間,曲沉舟便明白他要做什麼,登時瘋了一般掙扎起來,卻只能從喉間發出唔唔的聲音。
“我管不了你,是我無能,”柳重明持鞭後退幾步,︰“既然教訓你沒用,就教訓我自己。”
曲沉舟拚命地搖頭,將鐵鏈晃得亂響,喉中嘶聲,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三尺鞭挾風聲繞過肩頭,帶著一聲脆響抽在柳重明的後背上。
柳重明隻皺了皺眉,反手又是一鞭。
鞭梢帶起的血珠飛在曲沉舟的臉上,燙得他眼前只有一片朦朧,全身的血都滾沸。
他在一聲聲誅心的鞭響中掙扎抽泣,在被阻塞的嘶叫聲中,水光浸潤的雙瞳逐漸渙散。
那一鞭鞭將他的五髒六腑割得七零八落,最後只剩下一點喘息的力氣,身體猶在痙攣般發著抖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口中的布被人取出。
“別打了,求你……”他終於失聲痛哭︰“重明,我錯了……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我前天說磨刀,不會真搞得不敢看了吧2333,其實我覺得最虐的開頭已經過去了 後面都是毛毛雨啦,明天應該是……糖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