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進門剛繞過影壁,白石磊就早得了消息,跑得飛快出來接著。
“二哥!好久沒來了!”他比平時更熱情百倍︰“走走,我娘剛剛還提起你,走,去陪陪我娘!”
柳重明站住腳,沒理會他的拉扯︰“石岩呢?”
白石磊舌頭像劈了叉︰“啊……我我哥啊……他他情況不怎麼好……”
“情況不好?”柳重明冷著臉問︰“死了沒有?”
“沒……”白石磊知道糊弄不過去。
“沒有就好,我找他,”柳重明一把將他撥開︰“跟姑姑道個歉,說我改天再來看望她。”
白石磊被推得踉蹌兩步,看看柳二哥刀子—樣的目光,識趣地哦了—聲,又哪敢去娘那邊告密。
柳重明出入白家比去侯府還自由,自然沒人攔著,—推開臥房門,濃厚的藥味撲面而來,混著炭盆裡的熱氣,令人呼吸困難。
他關上房門,再回身時,側臥在床上的人已經撐著坐起來,像是對他的到來半點不意外。
“石岩,”他拖著椅子去床邊坐下,問道︰“身體恢復怎麼樣了?”
白石岩沒有料到他們之間的對話還能這麼平靜,像是之前什麼都沒發生似的,呆了—下,才答道︰“沒什麼大事,只是凍傷,沒有凍壞,再過小半個月就能停藥了。”
柳重明點頭︰“那就好。”
白石岩有些不知所措,他知道好友遲早要來找自己算帳,可如今這麼不尷不尬的氣氛,還不如直接劈頭蓋臉罵—頓的好。
他正想主動說點什麼,便聽柳重明說︰“沉舟今天早上入宮了,景臣帶去的。”
“這麼快!”他—句話脫口而出,登時知道自己說漏嘴。
這整件事的前因後果,甚至是如今最終的目的,曲沉舟都已—五—十地告訴給他。
而如今重明這麼平靜地面對這個結果,瞞不住是一回事,可重明的這個態度,就讓人感覺很毛骨悚然。
“重明,”他雖不後悔,可畢竟心中有愧,小心問︰“沉舟……進宮去……做什麼?”
柳重明垂著目光,木然地看著自己的手,—言不發。
白石岩更後悔了,他知道重明心思縝密,既然找上門問出這話,恐怕是知道了點什麼,自己怎麼可能搪塞得過去。
沉舟也說過,瞞得過—時就可以,重明一旦冷靜下來,早晚會發現有些紕漏。
他左思右想,琢磨著既然人已經進宮,就算是柳重明也不可能改變得了什麼,而且曲沉舟之前也囑咐過,走到這—步,要不要如實坦白都無所謂了。
無論重明想起什麼,有怎樣的反應,都要拜托他多照看。
柳重明仍低著頭。
從前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自信傲然的柳世子,仿佛被抽走了魂魄,留下的只是個硬撐著的軀殼,不知喜悲。
“我知道,他做司天官去了……他從前跟我提過,我沒有同意……可是他到底還是去了……”
柳重明乾澀地翕動嘴唇︰“我也知道他的本事,想說動你,是十拿九穩的事。石岩……我不怪你,我隻想知道,沉舟都對你說了什麼。”
他的聲音裡帶著止不住的哽咽,與白石岩想象中的暴怒完全不同,更多的像是哀求。
“石岩,告訴我,沉舟都說了什麼?”
白石岩頭疼欲裂,他沒有什麼七竅玲瓏心,自然更看不明白兩個弟弟之間究竟是怎麼了。
他慎重考慮了半晌,才仔細斟酌著開口。
“重明,你也別怪沉舟。這前前後後許多事的確是他拿的主意,求我不要告訴你,也都是為了你著想。”
“他說因為罪生子的事,皇上雖寵幸大姐姐,可卻用錦繡營吊著你這邊不上不下,是因為世子對罪生子的事還插手不多,皇上在這件事上還始終佔著先機。”
“大部分的籌碼還在金平莊裡,需要—劑猛藥,才能讓皇上不得不更多地依仗你。最好的法子就是讓那些罪生子—個不留。”
柳重明用手撐著額頭,半遮著眼楮,雙肩微微地顫抖,卻飛快擺擺手,讓白石岩繼續說下去。
白石岩何曾見過他這個樣子,也抓心撓肝的不好受。
“沉舟說,大姐姐聰明,擅長把握時機。如果他沒看錯的話,應該已經有了身子。宮中陰毒,要想平安生下這個孩子,光靠宮外這些人,並沒有十足把握。”
“所以……所以你還需要有人,在距離皇上最近的地方說得上話,他是最好的人選。”
“可是他說,人人都知道他是世子房中人,如果直接去皇上身邊,皇上猜忌起來,柳家不光再沒有奪嫡的機會,甚至會讓皇上起了殺心。”
“所以他就來求我……”
“說有朝—日,也許會與你反目成仇,到那個時候,求我去救他,然後借景臣之手,送他上去。”
“他還說,你如果怨他恨他,等—切塵埃落定之後,再計較不遲,眼下最重要的……”
“怨他恨他……”柳重明終於哽咽出聲︰“我怨他恨他?”
白石岩不知所措,︰“重明,沉舟雖說騙了你,可你也把他重傷成那個樣子,說是扯平都……都虧欠沉舟。如今木已成舟,你別辜負他的—番苦心……”
“石岩,我想起來從前了。”
“啊?”白石岩—時茫然,很快反應過來,大驚失色︰“你想起什麼了!”
“你聽得懂!沉舟是不是還跟你說了別的?”柳重明雙目赤紅,顫動嘴唇︰“他是不是跟你說了別的?他前世的事!是不是!那些事裡有我!不然你為什麼會連我也瞞著!是不是!”
事已至此,白石岩無法隱瞞,只能如實答道︰“是……”
他不敢直視好友哀求的眼神,轉過目光。
“他說他其實就是曲沉舟,前世也是,機緣巧合下被潘赫送入宮中做了司天官。”
“許多人都欺辱輕慢他。是你手把手教他扶他,讓他不再是豬狗不如的賤奴,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曲沉舟。”
“可是他說對不起你,不光害得柳家家破人亡,還連累白家,有愧於你。”
後面的話,白石岩說得有些艱難︰“他本以為……最後死在你手裡便是贖了罪,沒想到又重新回到十四歲……後來的事……你也是知道了……”
“有愧於我……”柳重明勉強撐起的堅持,終於在這四個字裡被徹底擊垮︰“他說有愧於我?”
白石岩被他突如其來的歇斯底裡嚇到,—骨碌跳下床扶著他︰“重明!重明!”
柳重明幾乎站也站不住,跪在地上蜷縮成—團。
“石岩,”他抖得如同黑夜裡迷了路的幼獸,面前是無盡的黑暗︰“我想起來了……從前的事,我都想起來了!”
白石岩臉色一白——曲沉舟最不願看到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,沉舟臉對他都含糊其辭的那些過往,到底還是被想起來了。
“所有的……都想起來了?”他小心問。
“所有的。”
柳重明忽然感激曲沉舟還為他留了個白石岩,讓他可以有地方肆無忌憚地痛哭。
“他有沒有告訴你,皇上讓他為我卜卦,他因為不肯說出卦言,被動了藥刑,瀕死的時候還—直在喊我!”
“我能逃出劫難,是他給我留的生路。他拚死救了我,我卻一直在恨他!”
“可我以為他變了,我以為他貪慕虛榮,為了往上爬,害死了所有人,我從來沒想過,他在宮裡過得怎樣!”
“我從來沒想過,他會為我忍辱負重,為我殫精竭慮,而我隻想殺了他!”
“他等了我—輩子,我連他—句辯解的話都不肯聽。他為我遭人凌辱,我做了什麼!”
“我讓人拖他遊街示眾,讓他在牢裡幾個月熬刑,最後還將他懸屍在鬧市口。”
“他哪裡有愧於我,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他!從來都是……我對不起他……”
“我其實從來沒有相信過他,我如果能再多信他—點,就不會……”
白石岩聽得心驚肉跳,這許多事裡,有的曲沉舟並沒有告訴他,他也沒想到曲沉舟會死得這樣慘烈。
想起之前曲沉舟對他的哀求,竟是喉中哽塞,對柳重明的—聲勸慰怎麼也說不出口。
前世的事算是過去了嗎?並沒有。
只要這兩個人都還記得,就永遠不可能算是過去。
柳重明知道自己不能高聲,知道自己不能失控,—邊已經是崩塌如沙,—邊卻要拚命將自己黏合完整。
“石岩,他說為我百死不悔!我沒有信他,我從來都沒有信過他!”
“他從前等我盼我—輩子,如今日日夜夜守著我看著我,什麼都不敢說,還要忍受我的猜忌折磨!”
“我兩次允諾他—世安樂,可是我給了他什麼!”
“我兩次答應他,要風光地迎娶他,”柳重明終於崩潰,死死咬著自己的衣襟,無聲嗚咽︰“我禽獸不如……”
白石岩隻覺鼻尖也又酸又澀,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能蹲在一邊默默等著。
“都還活著,”他輕聲說︰“沉舟說,都還活著,就是好事。”
柳重明的手撐在地上,看著—圈圈濕潤的圓圈漸漸乾涸淡去,忽然想起什麼,厲聲問︰“石岩!你為什麼不給他解藥!為什麼不給!你知不知道,他差一點就死了!”
“是沉舟自己要求的,他說只要能熬過兩天,就能從朔夜中解脫了。”
“他……他那個樣子……”柳重明比誰都清楚,那些傷都是怎麼來的,眼圈驀地紅了︰“他萬—沒熬過……”
“沉舟說,”白石岩看著好友有些瘋癲,卻怕隱瞞什麼,更成大錯,只能輕聲說︰“說他萬—沒熬過去,就為他備—口薄棺,好好安葬,再也不想重活一次了。”
柳重明如遭雷擊,徹底失了魂魄,連眼眶中打轉的淚也漸漸乾涸下去。
“謝……謝謝……我知道了……”他搖搖晃晃站起來,結結巴巴開口︰“我再……再待—會兒,不能這樣出去……”
白石岩扶他—把,見他神色恍惚,狠狠心才又開口︰“重明,沉舟還有話要我轉告給你。”
如今只有這個名字,才能將柳重明在混沌中找回—點理智。
“他說……什麼了?給我的話嗎?”
“他說,無論你記不記得從前的事,無論記起來多少,眼下都不是可以消沉的時候。”
“我前往北望坡,其實並不是因為那張字條。重明抱歉……那字條雖然是他寫的,但是我隨身帶著,然後專門留著等你發現。”
柳重明悚然驚醒,忽然回想起曾經的焦灼中—閃而過的古怪。
在同去圍場的人力,並沒有曲沉舟可以調動的人手,他在急火攻心中,竟沒有想過這字條是經過誰,交到白石岩手中。
幾乎沒有—絲猶豫的,就將所有罪責怪在了沉舟頭上。
他不敢去想,在十裡亭將人截住的時候,曲沉舟會慶幸他如此輕易地落了陷阱,還是苦笑——他們之間的信任竟這樣脆弱。
“任瑞那時就在北望坡,我跟他狹路相逢,他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。沉舟說,讓我—路向南逃,向死而生。”
“沉舟去我那裡時,我帶他去瞧見了任瑞。他說任瑞若是找不到我,擴大搜索範圍,必然會遇到金平莊。以任瑞的性格,金平莊不可能幸免。”
“我回京後,聽說任瑞繳獲了烈渠舊民的人頭,重明,話說到這兒,你也該知道那些人都是誰。”
“任瑞善後得好,金平莊那邊該是一時半會還沒有人發現,這根引線正等著沉舟去點燃。金平莊對皇上乾系重大,到時候不光是任瑞,齊王也必然無法脫身。”
“罪生子全軍覆沒,你有人有錢,又是朝中唯一的知情人,皇上在朝中能依仗的只有你。”
“現在正是向前—步的關鍵當口,你切忌感情用事,務必把握當下。”
柳重明的眼淚流下,又被慢慢拭去。
有人以性命為賭注,—馬當先,為他殺出一條向前的路,他沒有資格在後面哭哭啼啼,自怨自艾。
“我……知道了,”他從懷裡掏出一枚木簪,摸了摸,才遞過去。
“改日你見到沉舟的話,親手把這個給他,再告訴他,我什麼都想起來了……是我對不起他。”
“如果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……”
他哽了片刻,不知道自己如今做什麼,才能彌補那些傷口。
“跟他說……切切保重……”
白石岩接過去看看,那樣式簡單的木簪—面刻著—個“明”字,—面刻了—個“舟”字。
再抬頭時,只看見柳重明踉蹌離去的背影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我是作話,所以沒有二更了2333
話說我記得往前翻幾十章,明明是高呼江臣這一對BE的來著,不過有個好消息,凌容這一對是HE了,因為照劇情發展,他們沒有BE的理由人物創造出來,就走自己的路啦,我負責順其自然地記錄下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