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又是請辭大理寺?凌河又怎麼你了?就跟他這麼過不去?”
虞帝就著於德喜的手看了一眼折子,氣極反笑︰“你再這樣任性,就不怕朕怪到你爹和你姐姐身上?”
他點點跪在階下的柳重明,笑罵一聲︰“朕就是太慣著你了。於德喜,去宣阿正來,把重明帶回去,好好管教一下。”
於德喜應了一聲,剛下台階,便被柳重明牽住了衣擺。
“皇上,”柳重明深深叩下頭去︰“臣並不是與凌少卿有齟齬,而是近日忽然頓悟了許多道理,才發現之前年少無知,走了許多彎路。”
虞帝一笑︰“看來沒讓你跟景昭一起胡混也是對,頓悟什麼了?”
柳重明直起身,目光平視,落在書案上,朗聲應答。
“臣從前目光狹隘,眼界淺薄,心心念念的隻想著兄長遇害之事,甚至前往大理寺述職,也是為了兄長。可如今才想明白,什麼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先有國,後有家,臣讀聖賢書,卻始終沒能體會其中真意。”
“柳家蒙皇恩浩蕩,才有今日的 赫榮光。臣自幼得皇上指點提教,此身當為皇上死而後已。”
“臣舍本逐末,有愧皇上栽培,又怎能仍厚顏在大理寺屍位素餐,故而今日特來向皇上請罪。”
“你啊,到底還是個孩子,”虞帝被他的嚴肅逗笑︰“不過你這模樣,倒是讓朕想起你爹年輕的時候,這心直口快的脾氣,真是一樣。”
柳重明忙向前膝行一步。
“皇上,臣並不是孩子氣,也不是對誰都這般心直口快,只是一想到往日裡讓皇上失望,臣就如萬箭攢心,恨不能向皇上剖心明志。”
“罷了,哪就這麼嚴重了,”虞帝向於德喜示意一下︰“既然你不願意呆在大理寺,幾次請辭,折子先放在這裡,改天朕跟你爹商量一下,再決定你的去向。去陪陪你姐姐吧。”
“皇上,臣還有事上奏,”柳重明沒有叩頭謝恩,跪著不肯起,話中猶豫︰“臣……不敢求皇上恕罪……”
“什麼大事,值得你吞吞吐吐的?”
“去年潘公公隨臣的船隊跑船,臣雖交了出入帳明細冊子,卻……卻是一時財迷心竅……”柳重明低著頭支吾︰“瞞報了三十萬兩。”
虞帝面色一冷︰“柳重明,你真是好大的膽子,你可知,依大虞律法,在任官員若是貪了這麼多銀子,該如何處置?”
“論罪當斬,”柳重明伏在地上不敢起身︰“臣願捐出四十萬兩,不敢求皇上原諒,只求留臣一條性命,願為皇上鞍前馬後!”
不等虞帝呵斥,他忙接著說下去。
“臣南邊的鋪子傳了消息,說得了顆品相極好的靈枝草,臣聽說太后娘娘近日身虛體乏,已令人一路快馬不停送來京城,想必三日內就能到。”
“臣還教人趕製了一批佛香,送去各地廟宇,乞求皇上和太后娘娘身體康健,福壽延綿。”
“臣自知罪孽深重,忤逆不教,今日特來請皇上責罰。”
柳重明以額頭抵著手背,不知是真的入了戲,還是從未在人面前如此伏低,甚至聽到自己聲音中的哽咽滯澀。
皇上八歲起養在太后名下,自登基後,盡心盡力服侍太后,始終以孝字當先,為大虞美談。
但凡提及太后,皇上總是要給些薄面的。
更何況,他心中清楚,這無非是走個過場。
若不是皇上知道他貪下潘赫多少錢,哪還會有之後的事呢?
若不是皇上看中他的貪得無厭,又哪會將密不透風的牆上鑿出點破綻,讓他得以從中窺得一二呢?
虞帝果然沉吟片刻,沉聲斥道︰“念在你誠心悔過,朕就看在太后的情面上,饒你一次。下次再犯,必然不能輕饒!”
這第一道試探算是過了關,柳重明叩頭謝恩,才又繼續道︰“皇上,潘公公他……”
他欲言又止,禦書房裡因為他這幾個字,陡然冷了下來。
是故作不知?是立刻把他趕出去?還是……
柳重明努力地調整著呼吸,過了許久,余光裡見於德喜從他身邊走過,去禦書房外吩咐了幾聲,外面愈發安靜下來,人這才回來。
清了場,才是他們要真正談起來的時候。
“潘公公說……”他雙手撐著地面,低頭輕聲說︰“那兩個人已經不在了。臣願為皇上鞍前馬後,翻遍大江南北,找齊這兩個空缺。”
禦書房中翻動折子的聲音驟停,柳重明在心中默默地數著數,並不急著立即開口。
其實並不需要他多解釋,皇上也該知道他在說什麼,無非是震驚於這樣單刀直入的開場。
看似稀松平常的話,卻已經說明,他什麼都知道了。
而以皇上的自傲,必然不會放低身份,來詳細地問他究竟是如何得知這前因後果的。
“這是無意識中的壓製。”曲沉舟這樣對他說︰“罪生子既然對皇上很重要,他該是比你還迫切需要一個人,做這些見不得人的事。”
“廖廣明那樣一味服從的蠢貨已經不能滿足皇上。”
“你要讓他知道,你背後有白柳兩家,你足夠聰慧,足夠通透,再有一些掩蓋不住的野心和貪婪,他才會有興趣栓牢你,才會放心大膽地控制你。”
“因為他覺得他可以。”
“這也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……該有的征服欲。皇上抵擋不了這種誘惑,我了解他。”
他年輕,他聰明,他蓄滿力量,他是柳家未來的當家,也將是大虞的中流砥柱。
這是他會被皇上忌憚的原因,也是皇上急切地想要捕捉他的理由。
皇上不會拒絕他,就像鬣狗不會拒絕送上門的肥肉一樣。
過了許久,虞帝緩聲開口︰“哪兩個?”
柳重明的回答很快︰“十七,二十五。”
罪生子們沒有名字,只有排著順序的編號,從皇上動手的第一年開始。
得懷有雙生子的婦人,得其中一人養著,而另一個沒出生的孩子連同婦人一起死去,采血肉化為一碗羹湯。
這許多被刻意造出的罪生子們,成了皇上的草替兒,擔著皇上的先天罪,每年溫藥取血。
虞帝哼笑一聲︰“什麼十七,二十五?”
柳重明的目光掃過面前的桌腳,慢慢抬起,隻落在書案角的折子上,才一字一句地答道︰“罪生子。”
“於德喜。”
虞帝平緩的聲音中,於德喜兩步上前,向柳重明一躬身︰“世子,得罪。”
柳重明未來得及開口,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他的臉頰,緊跟著第二個、第三個。
於德喜左右開弓,接連打了七八個,才重退回到虞帝身邊立著。
這幾掌不留余力,柳重明的臉頰如被火燎烤,嘴裡都是血腥味,卻當即在階前叩了三個頭︰“謝皇上恩典!”
虞帝冷冷地俯視著他︰“朕這是要告訴你,有些話,不可以亂說。”
“臣謹記皇上教誨!”柳重明再拜︰“必不負皇上所托!”
“朕什麼都沒有說,”虞帝盯著他︰“是你爹告訴你的?”
柳重明知道這話的意思,如今他半隻腳已踏進門裡,能不能趕在門關之前成功進入,關鍵就在這之後的問答了。
“回皇上的話,臣的確是從我爹那裡知道當年算卦之事,只是之後關於潘公公的一切,都沒有透露給我爹。”
“原來阿正不知道,”虞帝冷笑︰“重明,你還小,朕並不缺人用。”
“皇上,古有十二拜相,臣明年便可加冠,並不小了,混沌荒唐這些年,已是慚愧,隻望能補償從前,而且……”
柳重明微微抬起下頜︰“臣是柳家未來的主人!”
禦書房中一時安靜下去,在這一句話後,他仿佛變成了一團空氣,無人理睬,無人注視。
於德喜低眉順目地在桌邊研墨,虞帝舔飽了筆尖,專心批著折子。
剛剛的對話仿佛呵在冷風中的一團氣,轉眼間消散得乾乾淨淨,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。
柳重明仍跪著不動,脊背挺得筆直,沒有半點退去的打算。
因為他貪心,因為他所求甚多。
房內掌起燈火,虞帝才在於德喜的攙扶下起身,路過他身邊時,呵斥一聲︰“出去跪著。”
柳重明叩頭,跟著出了禦書房,當真在門外老實跪下。
天已經黑得看不清雲彩的輪廓,夏天的夜裡並不寒冷,可宮中獨有的寂靜卻在風裡裹了涼意。
青石板像是接著地下的冷泉似的,膝蓋以下漸漸麻木起來。
他挺直脊背,盯著面前雕花木門上一個個空洞,覺得裡面像是藏著一隻隻血紅的眼楮,竊竊私語著,只等門開,便飛撲出來將他分食。
子時過後,最先來看他的是柳貴妃。
他自然不會起身,也什麼都不肯說,僵持半晌,柳貴妃隻得遞了參湯過來,看他喝下,才不舍離去。
柳重明看著姐姐漸行漸遠,忽然有些理解曲沉舟曾經的沉默寡言。
許多事無法宣之於口,越是面對重要的人,越是想去保護,越是想要站在前面,以身相替。
他從不後悔貪下潘赫的那筆錢,甚至感激慶幸,能有機會讓沉舟所說的那個恐怖前世不再重現。
白柳兩家不能再毀於一旦,姐姐不能再冤死宮中,而沉舟……他想與沉舟執手偕老,暮雪白頭。
所求甚多。
如今只不過是付出一點尊嚴,算得了什麼?
柳重明知道,天亮之後,父親來過,又很快離開,不知是不是去找皇上說了什麼。
他跪得太久,耳中隱隱有鳴音,聽不真切,隻沉默搖頭。
再之後,姑丈也匆匆趕來看他,寧王之後,懷王和齊王也都為他入了禦書房。
他心中有些想笑,看來人人都知道了,皇上素來恩寵有加的柳世子不知犯了什麼錯,在禦書房門外罰跪。
來看望他的每個人,會為他增加分量,讓皇上心動的分量。
起初,柳重明還有力氣應對寒暄,可白晝和黑夜在面前枯燥地輪換著,也不知過了多久,饑餓和疲勞一點點剝去所有的力氣。
他汗出如漿,面前的木門活過來似的,左右搖擺,晃得他眼花繚亂,意識也在一點點潰散。
一切身外事都仿佛被層層剝落的筍葉,恍惚迷茫中,他隻想回家。
他記得,自己答應過,在宮門落鎖之前回家。
家裡有人在等他。
那隻倔強的小狐狸,一定也不肯去睡,固執地守在門口,幾日幾夜地等他。
他想回家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終於有人在他身邊蹲下,輕聲說︰“世子若是想好了,請跟咱家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