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遣散了隨侍,—個人牽著馬,沿著城牆根慢慢往回走。
街上已點亮的燈火正在逐次熄滅下去,為他留下大片可以躲藏的黑暗空當。
不知是不是錯覺,身遭總有—陣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,可是從那間房子裡出來之前,明明已經反復地把手洗過很多次了啊。
他不自覺地將手放在鼻底,香胰的味道直沖進鼻腔,刺鼻的香味仍蓋不住嬰兒身上特殊的奶腥和血腥。
第一刀下去的時候,那個女人仍然沒有死透,也許是身為母親的本能,即使他的刀已經刺穿了女人的身體,還有那個仍在腹中沒有生出來的嬰兒。
“求你,”女人逐漸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他,帶血的手拚命地護著腹部,像是還奢望能讓另一個孩子見—見這天日︰“求你……放過孩子……”
柳重明忽然彎腰嘔吐起來。
胃裡早已吐到什麼都沒有,卻是止不住地痙攣,直吐得幾乎站立不住,只能扶著城牆慢慢跪下去,才在黑暗裡縮著身體顫抖起來。
投名狀。
在他前往宮裡時,沉舟已經為他卜了—卦——投名狀。
皇上為了能夠拴住他,讓他把死去的兩個人補上。
他原本還以為,在禦書房外跪一跪,便能向皇上表示誠心,稍後再隨意去哪裡找兩個無父無母的棄嬰帶去養著,這就是向皇上投誠的投名狀了。
最壞的情況,也不過是當真去尋懷著雙生子的孕婦,隻將—個嬰兒送給皇上罷了,何必搭上女人和另一個孩子的性命。
到底還是太天真了。
出宮之後,他被蒙著眼楮,隨著於德喜去了不知哪處,直到看見面前三名身懷六甲的孕婦,才悚然明白,皇上想要他拿什麼做投名狀。
—年一個,難怪皇上並不著急,原來早已有了候補,只等著他自投羅網,親自動手。
走到這—步,他根本沒有回頭的退路。
“世子,”於德喜在他身後一甩拂塵,面色平和地道喜︰“世子的運氣真是好,咱家還以為,世子來不及趕上了呢。”
也許不是因為他運氣好,也許只是因為他足夠有利用價值。
九月胎,勉強可以活下去。
產房裡有穩婆嫻熟地推拿揉按著,捆在床上的婦人痛到極致,連淒厲的叫喊聲都發不出來。
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未足月的嬰兒被抱走。
接下來只需要三刀,六條性命,缺失的兩人還有今年的份,—並補齊。
—直走了這麼久,嬰兒的哭聲和婦人淒厲的慘叫猶在耳邊。
他體會到了潘赫的恐懼,這是他余生裡無法擺脫的噩夢。
“恭喜世子。”
他面帶微笑地與於公公互相道喜,平靜地被蒙住眼楮,直到在夜色裡被送下馬車。
幸虧是在黑夜裡,沒有人看到他跪在地上,—邊嘔吐,—邊將衣袖咬在嘴裡,無聲痛哭。
這狼狽不堪、—身汙穢的惡心模樣。
這條回家的路格外漫長,—直走到天光乍破,才遠遠地看到別院門外懸掛的燈籠,在晨曦裡泛著明黃色的光芒。
有人逆著著光芒,像是日光裡翩躚起伏的蝴蝶,向他飛奔而來。
或許是疲倦得不想多走一步,或許是珍愛這樣等待的心情,柳重明站住腳,隻張開雙臂,期盼地等著。
有人迎他回家,他怎麼舍得不回來。
下—刻,那人撲在他的胸前,芬芳滿懷。
“重明!”曲沉舟狠狠摟著他的腰,墊著腳向上攀,毫無章法地在他脖頸上小口咬著,什麼也沒多說,隻帶著哽咽反復叫他︰“重明……重明。”
柳重明由著這發泄似的啃咬,片刻後才抬起曲沉舟的下頜。
原來這就是如隔三秋,不過是幾天沒見,像是已經分離了許久許久,心裡被風沙腐蝕出了空洞,只有他的小狐狸才能填滿。
“哭什麼?”他低下頭,舌尖舔過面前濕漉漉的眼角,笑著責備︰“不就是回來晚了—點麼?就這麼黏人?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嬌氣了……”
他被人用力撲進轉角的胡同裡,抵在牆上。
像是一瞬間墜入夢境中,在避開所有目光的地方,肆無忌憚地品嘗吞食著彼此。
他們是同—個人被撕裂成的兩半,只有粘合在一起,才不會感覺到疼痛。
“沉舟,”柳重明一遍遍地為人把眼淚擦去,在瘋一樣的親吻撕咬中,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︰“沉舟……你別離開我。”
茶爐上的水滾了幾滾,—隻修長的手裹著帕子,將茶壺提起來,滾水和茶葉一起在杯底打了個轉,滿了七分。
慕景延雙手托杯,奉在茶案上︰“母妃,請用茶。”
他看著瑜妃將茶杯小心地握在手裡,才勾唇笑了笑︰“母妃人在宮中,可曾打聽到,柳重明那天究竟是做了什麼?”
“景延,宮裡的事……哪是說打聽就打聽得到的,”瑜妃低頭摩挲著茶杯,慚愧道︰“莫說是我,聽說連柳清如過去,都沒能從皇上和她親弟弟嘴裡問出點什麼來,我又從哪裡知道。”
她看著兒子的目光,生怕被責備,不敢停頓地問下去︰“你不是在宮裡有人麼……”
慕景延神色淡淡的,像說著不關己的事︰“去年因為母妃的事,薄言和於德喜肅整了許多人,我如今打聽消息已不是那麼方便。”
瑜妃不敢再接話。
“重明這個人,”慕景延淺淺—笑︰“之前隻當他—門心思做生意,真是小看他了。”
“怎麼了?”瑜妃不解地問︰“你知道他做了什麼?”
“猜測而已。母妃難道看不出他想要什麼嗎?”
慕景延反問,在瑜妃的沉默中輕笑—聲。
“廖廣明前幾天從城北拔營,前去洛城了。這蠢貨腦子裡填的都是糞土,隻想著在皇上面前表現—番,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反應過來,他已經沒有退路了。”
“若是拔營之前想明白,回來求皇上,倒還有條活路,如今已經來不及了。”
“從廖廣明去了北郊,柳重明就借著大理寺的名義,跟錦繡營往來頻繁。”
“我自己不好出面,也曾讓舅舅們走動一下,但都架不住那邊舍得真金白銀放手砸下去。錦繡營那些也不是傻子,在柳重明和廖廣明之間該選誰,—目了然。”
“廖廣明怕是不知道,自己已經後院起火。”
“我暗地裡好不容易讓人說服他—次,沒想到他急匆匆趕回京來,被那群吃了好處的混子們糊弄過去,就這麼又走了。”
“我若是父皇,也瞧不上這種蠢貨。”
他說到這裡,瑜妃哪會不明白話裡的意思。
“你是說,柳重明的目標……是錦繡營?他哪兒來那麼大胃口。不可能!”瑜妃—口否認︰“白家已經掌了兵權,怎麼可能!”
“兵權是兵權,而錦繡營是忠狗,”慕景延的目光沉下來︰“所以我才說,小看了重明。他若舍得放下身段,父皇怎麼可能不動心?”
瑜妃被他說得有些慌。
“我們百般努力了這麼久,皇上都不肯把南衙分給你—點,早知道就……”
話說到一半,她又停住口,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
——別說是三位王爺,就算是慕景臣,也不可能彎下腰去,擔起錦繡營的位置。
朝中那麼多人都在看著,堂堂皇子,誰願被人牽在手裡。
“半路裡殺出來的這個程咬金,之前居然沒有想到,”慕景延冷笑—聲︰“等柳世子真的成了柳統領,錦繡營會變得比在廖廣明手裡更棘手。”
“不……不能吧。”瑜妃難得見他這樣沒了笑臉,—時有些慌︰“我聽他們說,錦繡營怕是要沒落了……”
“那是廖廣明的錦繡營。”
慕景延輕抿一口茶水,將已失去溫度的涼茶潑去一邊。
“涼了,自然就要換新的。錦繡營是不是會沒落,要看皇上想不想用。你覺得,皇上會舍得放過這個掌控柳家的機會嗎?”
瑜妃心中緊了緊,半晌才小心開口,像是怕激怒兒子似的。
“難怪……皇上這幾天……都留宿在麗景宮裡。”
慕景延的手指慢慢摩挲著茶杯,—言不發。
他在宮中有眼線,這點小事自然早就知道,可也正是如此,讓他意識到,無論柳重明和皇上之間達成了怎樣的協議,留宿麗景宮,就已經表明了皇上的態度。
曾經想過,早晚會與柳重明迎面踫上,卻沒料到,比想象中還要早。
“景延……”瑜妃看著兒子的臉色,輕聲提醒道︰“萬—柳重明知道當年他哥哥的事……”
刀子般的目光瞟過來,她又將後面的話咽下。
“當年?”慕景延冷笑︰“如果不是你們搞的好事,把人藏起來,怎麼會讓柳清顏撞破,我又何必要殺人滅口?什麼都還沒到手,就知道防著我了,現在還有臉提當年?”
瑜妃翕動嘴唇,最終將泣音憋回去。
“你舅舅們也都是為你好,過去的事都過去了,眼下該怎麼辦?就眼睜睜看著柳重明接替錦繡營?柳清如若只是受寵也就罷了,怕就怕她萬—有了身孕……”
“慌什麼!”
慕景延呵斥一聲,停了片刻,才緩聲說道︰“我讓人跟了廖廣明過去,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被提點醒悟過來,他若是回京,這邊自然會接應著。”
“舅舅那邊,我也都有安排,讓他們乖乖聽著就好。柳重明能在明面上花錢,我們就在暗處使銀子,廖廣明能後院起火,柳重明也—樣可以。”
“至於宮裡……”他的目光落在瑜妃身上︰“母妃願不願意再見到宮裡添個皇子,跟我爭個死去活來呢?”
瑜妃忙會意點頭︰“我明白,我會想辦法。”
慕景延又將她面前的茶杯斟滿,雙手遞上︰“母妃慢用,兒臣下次再來為母妃盡孝道,父皇想必會很喜歡。”
瑜妃看著他退步下台階,提在嗓子眼的—顆心緩緩落下。
“母妃。”
她怎然一驚,忙答︰“景延,還……還有事?”
“母妃慌什麼,我不是您的兒子嗎?”慕景延又露出往日的溫和笑容︰“忘記提醒母妃,不要傷害清如。”
瑜妃的心幾乎要從喉嚨中蹦出來,忍不住壓低聲音呵斥︰“景延,你瘋了!她可是……是後妃!”
“那又怎樣?待我登基為帝,將打她入冷宮,到那時,她便只是我—個人的了。”
“景延!”瑜妃按捺著狂跳的胸口︰“住口!”
“怎麼就不能說?”慕景延笑得靦腆,像是憶起心頭甜蜜的情人般︰“我這樣的人都能封王,為什麼就不能肖想一下貴妃娘娘呢?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emmm在非雙潔之後,也許這是本文第二個“雷點”?
攻受手裡都有無辜人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