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石岩向身邊副將囑咐幾句,看著人帶隊離開,才折身回去剛剛路過的茶樓,直上到二樓廂房。
自從折騰潘赫那晚之後,他一直都隻從柳重明那裡得到消息,這麼久以來,還是第一次見到人。
他們自小一起長大,熟得不能再熟,所以第一眼看去,他就察覺到,柳重明變了很多。
可又說不上變在哪裡,也許是坐在這裡巋然不動的姿態,也許是眼裡的神采。
他從前常說表弟少年老成,可與面前的人相比,卻看起來稚嫩許多。
“重明,發生什麼事了?”
柳重明聽他問得古怪,反問︰“什麼什麼事?”
“你怎麼……”白石岩說不好這個感覺︰“剛剛進來的時候,要不是年紀不對,我還以為是舅舅坐在這兒,怎麼年紀輕輕的,像個老頭子似的。”
柳重明笑了一下,不再與他拌嘴。
“明明就是你眼神不好,怎麼反倒問我什麼事?”他讓白石岩在對面坐下,丟了幾張紙過去︰“看看。”
白石岩撿起來看,隨口問道︰“潘赫那邊順利麼?”
“順利,該問的差不多都問完了,再觀察幾天,然後送他上路。”
白石岩用余光看他一眼,的確是感覺從前和眼前的人像是相差許多,可很快又被紙上的內容吸引了注意力。
“廖廣明居然發現了?這時間不太妙啊。”
“嗯,”柳重明倚在窗邊,安靜地看著下面川流不息的人群,慢慢說︰“洛城那邊傳來的消息,廖廣明剛進洛城邊界,人就不見了。”
“不見了?”白石岩吃了一驚,立刻往後翻︰“連錦繡營的部屬都丟了,做得真絕。”
“命都要沒了,不絕不行,”柳重明嘆了口氣︰“問題不在這兒,而是他這個時候消失,肯定是有誰說動他了,否則哪會這麼狗急跳牆。”
白石岩將線索捋了一遍。
“肯定不會是齊王那邊,他們老早就想吞了錦繡營,任瑞估計跟在屁股後面咬得緊呢。也不會是唐侍中,寧王那邊越幫,廖廣明死得越快。廖廣明才不會信這兩邊的話呢。”
兩人對視一眼。
人選便只剩下一個了。
白石岩不解︰“這件事跟懷王不沾邊啊。左右他手裡也沒兵,難道指望把廖廣明救回來之後,收歸己用?皇上但凡看到廖廣明投靠哪邊,廖廣明還不是死路一條?”
“懷王盯著廖廣明是一回事,”柳重明給他解釋。
“我想他的主要目標是我。最近皇上對姐姐寵愛有加,常常宿在麗景宮,誰都怕我姐姐的肚子有什麼動靜。”
“我最近一直跟錦繡營來往頻繁,他看出來我想要什麼了。他保住廖廣明一天,我就一天得不到錦繡營。”
白石岩恍然大悟。
他們花了許多時間慢慢推動的車輪,終於開始轉動起來。
重明所求的那個位置和柳貴妃兩邊雙管齊下,朝中穩定了數年的格局將被撕裂。
“不光是洛城那邊有人吹風,我放在錦繡營裡的人說,有人也開始撒銀子拉攏了,還想讓我後院起火呢。”
柳重明冷笑,他對錦繡營志在必得,現在別人撒進去的銀子,他就當做是有人投功德箱了。
過不了多久,懷王就會發現這些錢流到誰的口袋裡,自然就收手了。
“姐姐說她那邊會仔細著,我拜托姑姑也常進宮去看看她。就是廖廣明,決不能讓他有機會回京。”
白石岩知道了自己該做的事︰“我回去就調人過去攔著。”
“挑些身手好的,”柳重明抽出地圖給他看︰“從洛城能走的路都標在上面了。”
“如今估計各家都知道了廖廣明的動向,齊王寧王都會派人截殺,但懷王這邊必然會有接應,咱們要避免跟他們踫上,更不能有人落在他們手裡。”
“廖廣明垂死掙扎,恐怕比平時更凶,謹慎行事。這一次不打死,就是咱們前功盡棄,再有下一次就不光只是個難的問題了。”
“懷王連任瑞都能重新扶得起來,不能讓他跟廖廣明搭上。”
“我明白,”白石岩鄭重地收起地圖,問道︰“有沒有知會方無恙那邊,沉舟怎麼說?”
“我朝方無恙借了一點人,但他不在。消息剛來沒多久,沉舟不在家,還沒問。”
“去哪兒了?”
“金平莊,他說還有些事要去確認一下,我讓方無恙帶著他過去了。”
白石岩隨口一問︰“潘赫的事不是了結了?怎麼還過去?”
柳重明猶豫一下,如實回答︰“不清楚,他說想明白了會告訴我,我就沒多問。”
白石岩原本已經打算離開,在門口轉了個圈,又回來多問一聲。
“重明,你和沉舟……還好嗎?”
“還好。怎麼了?”不知怎的,這只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,柳重明卻心中不由跳了跳,扯住白石岩又追問︰“為什麼這麼問?”
“沒事……”白石岩想著曲沉舟向自己叩頭懇求的模樣,違心地安慰。
“沒啥事,就是我娘瞎擔心,說你們倆脾氣都倔,怕你們總吵架,要我時不時問問。你好歹比他大幾歲,讓著點沉舟。”
柳重明哭笑不得。
他和小狐狸,誰比誰大,還真說不好呢。他是不介意姑姑擔心他們的事,只是白石岩這麼冷不丁問起,總讓他心裡不踏實。
或者該是,沉舟始終讓他那顆心,無法落地。
“沉舟是不是跟你和姑姑說我什麼壞話了?怎麼搞得姑姑這麼擔心。”
“沒有!沒有!沒有!”
白石岩忙一迭聲地否認,面前的重明是個人精,他生怕自己一時嘴漏,壞了曲沉舟的事——雖然他至今也不知道曲沉舟究竟安排了什麼。
看著柳重明狐疑的目光,他忙打岔。
“對了,沉舟倒是提醒我點別的。他說江行之傳過來的信兒,廖廣明一倒,齊王那邊的眼楮就打算往北衙瞄,尤其是再加上個任瑞,讓我多小心。”
這提醒是應該的,柳重明默默點頭,隨他一起下樓,直到在樓下要分開時,才忽然多問一句。
“石岩,如果你重活一次,卻落入奴籍,希望能被誰買走呢?”
白石岩張口就來︰“當然是我的小嬌嬌啦。”
他今年定了親,是柳家分家裡的姑娘,也是從小一起長大,小時候他總是喜歡欺負的那個,乳名就叫嬌嬌。
“我就知道。”柳重明嘴角帶著笑。
這下輪到白石岩不踏實了︰“重明,怎麼又問這麼怪的問題?是沉舟怎麼了?”
“沒有。”柳重明催促白石岩上馬離開,揮手作別。
如果是他,柳重明想,他應該也會盼著能得小狐狸多看一眼,歡喜地買回家吧。
可是……沉舟乞求的人,卻不是他。
馬車走得急,碾過地上的石塊,顛簸得跳了一下。
曲沉舟原本就昏沉沉的,背靠車壁坐著,被這一顛簸,顛得向一旁歪倒在軟榻上。
他摸摸額頭,發現比剛上車的時候又熱了幾分,暈的厲害不說,連骨頭縫裡都沁著酸疼。
如今夜裡天氣漸漸涼下去,本來不應該在寒風裡逗留那麼久的。
可他心裡著急,想早點尋個妥當的法子,就跟方無恙一起,在金平莊的屋頂上連著趴了幾晚上。
到底還是著了涼。
還是方無恙看出他神色恍惚,起初還依著他,又守了半宿,天亮的時候,他熱得厲害,方無恙當機立斷決定立刻往回趕。
他原本騎了一程馬,出了些汗,好像已經不熱了,卻沒想到風寒突然卷殺回來,只能換了馬車趕路。
距離城門還有一段路,他已經伏在軟榻上,冷得不住哆嗦。
“小曲哥。”
馬車的速度慢下,方無恙從後面打馬趕上來,掀簾進了馬車,手裡端著一碗藥。
“起來喝口藥。”他將曲沉舟扶著坐起來。
“這一路上也沒看到正經的藥鋪,好不容易才在村子裡找到個草郎中,趕緊喝了吧,風寒不是什麼大病,喝完睡一覺,等回京的時候也該好了。”
黃褐色的藥泛著酸苦的味道。
曲沉舟昏沉沉的,一口氣喝完,又一頭扎到軟榻上,一動不動。
車簾被放下,遮擋住外面的光亮,馬車裡朦朦朧朧的黑。
火苗不知是從哪處開始燃起,仿佛在枯草中穿行,先是星星點點地燎著皮膚,而後再從燒穿的洞裡掉落進去,翻烤著五髒六腑。
曲沉舟的呼吸沉重起來,想要抬手再去摸摸額頭,手臂卻像是墜了鉛錘,怎樣也抬不起來,反倒不受控地開始喘息戰栗。
車簾一掀一落地搖晃著,時不時刺進微弱的光,恍惚迷離中,像是有人在外面說話。
“曲司天……”
他在這三個字中不可抑製地想尖叫,可胸前起伏如破舊的風箱,將他的聲音卡在喉間。
“曲司天……藥……下得足夠多了……”
有人掀開了帷幔,向他俯身過來,幾根手指撫在他的臉上。
指尖冰涼,卻瞬間點燃所有乾枯,燒得他全身都疼痛難忍,仿佛被萬千蟲蟻啃噬著骸骨血肉,只求有處能讓他解脫。
他騰地弓起身,咬住那幾根手指,渴極了似的舔吮,恨不能一直吞下咽喉。
那人冷笑一聲,火辣辣的耳光落在臉頰上。
他重新倒回去,蜷縮顫抖,一陣陣抽搐著,隻覺得身體裡都是空虛,空虛得求死不能。
帷幕外那人仍在繼續獻著殷勤。
“皇上……您想怎麼……都可以……”
“他可快活著呢……”
“讓他爬過來求您……”
曲沉舟終於忍不住大口呼吸起來,掙扎著,從軟榻上 地摔下來,仿佛一條離開水的魚一樣,拚命轉著身,在氍毹上蹬動扭蹭。
冷汗濕透重衫,他的手指抽筋一樣拚命在衣襟上抓撓。
有人聽著聲響,急匆匆地跳進馬車來,就要去抓他的手。
曲沉舟受了驚嚇般尖聲高叫起來,像是要後退,卻情不自禁地扯住那人。
短暫的理智和曾經的噩夢交替著,他顫抖著抓撓自己的衣襟,仿佛被萬蟻啃咬,將氍毹揉得一塌糊塗。
那人似乎被他可怖的模樣嚇到,轉眼間掀了車簾跳下去。
光線又變得昏暗下去,他重新跌落回去,癱軟在地上,微不可聞的痛苦從喉間溢出。
“不要……”
他的眼中盈著水霧,很快從眼角滾落,聲音中已經嘶啞,支撐不了清醒多久了。
“不要……”他無力地輕哼出聲︰“不要……”
又有人跨進了馬車,不由分說地將他打橫抱起。
“求你……”
他垂死般吐出兩個字,最後的神智被徹底沖垮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明天早來,晚上六點到七點之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