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重明心裡咯 一聲。
長夜將盡,晨曦微光掃亮了高高的枝頭,透過山坡上的雜草縫隙,他看到了那幾簇淺黃色的蘑菇。
蘑菇尖端那點淺紅已經褪去,昨日吞噬掉的鮮血已經徹底變成了樹的一部分,燃過的信令筒歪在那樹洞裡,有片樹冠上的枝乾焦黑了一片。
若是昨天沒有親眼見過,恐怕會以為這不過是林間再普通的一棵樹。
在兩人悄然後退的時候,那叢樹冠晃了晃,像是被山風拂亂,借著樹冠的擺動,一根粗壯的虯根如蛇一般,慢吞吞地自地面劃過,向前進了半尺。
就像一個行動遲緩的人在散步一樣。
柳重明看到曲沉舟的脖頸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。
之前聽說陰木是一回事,親眼見到又是另一回事。
昨天丁樂康死得猝不及防,無聲無息,已經足夠令人驚悚,他們倆能睡得著已經是相當心大。
誰能想到,幾個時辰的時間,這鬼東西居然又出現在面前,相隔不過幾丈遠。
絕對不會認錯,丁樂康的腰帶還掛在那樹枝上。
如果不是沉舟及時驚醒過來,再等那東西靠近一點,他們就是甕中之鱉了。
他忍著一陣陣竄到頭頂的涼意,捏緊了手中劍。
“沉舟,有句不知當講不當講。”
你閉嘴!”曲沉舟頭也不回,聲音中也是罕見的輕顫︰“不當講。”
“我覺得,它好像是追著咱們倆來的。”
“你能不能別……”
曲沉舟的話戛然而止—他們的後背撞在什麼東西上
不用回頭,光摸一摸那樹枝交錯的網就知道,是什麼東西在攔著。
他們的注意力都被那棵慢吞吞移動的樹吸引過去,也沒想過,這東西居然還會織網!
“操!”
柳重明大罵一聲,向後翻手一劍,幾根枝條應聲而斷。
可不知是不是因為吃過昨天的虧,這張網韌而細密,這一劍隻破開了一個口,根本無法容人通過。
甚至那斷開的枝條還如觸手一樣,就要去卷纏他的劍刃。
“不能闖,曲沉舟拉著他後退,向上一指︰爬上去。
他們之前躲在山坡下的遮蔽裡,而那些樹根和陰木也都生在下面,山坡上總歸是有一線逃生希望。
柳重明幾劍斬斷地面上破土而出的根須,飛快蹲下,把曲沉舟往肩上一按,騰地起身。
“上!”
事態緊急,眼下也不是謙讓的時候,曲沉舟伸手一攀,縱身上了山坡,立即匍匐在地,向下伸出手。
“上來!”
眼見柳重明斬開腿上束縛,向他一跳,他們的雙手即將交握,卻突然拉開距離。
有什麼東西纏在他的腳上,將他向後拖了幾尺。
“草!“他也忍不住罵了一句。
難怪被陰木吞吃的人這麼多,不光州府無從下手,在市井中也只是傳言。
這鬼東西真的成了精,膽小謹慎又卑怯,不光知道避著人群對落單的下手,甚至還知道潛伏誘捕。
他看不見山坡下究竟是什麼情形,只能用力將短劍插入土中,拚了命地收回腳,想扯斷那藤蔓似的樹枝。
可那東西又柔又韌,仿佛守候獵物的蜘蛛,耐心地一圈圈纏繞上來,沒掙扎幾下,另一隻腳也被纏住。
握著劍柄的手攥得發白。
曲沉舟想過很多種死法,卻沒想過像這樣,無聲無息的,在荒山野嶺裡面變成一棵樹的肥料。
樹枝如垂死老人乾枯的手,在後背蜿蜒著卷纏著,已經攀上了肩頭,漸漸收緊呼吸也被擠成了狹窄一條。
“重明!柳重明!”他歇斯底裡地咆哮︰“跑啊!快跑!”
他看見了柳重明的背影,恍惚視線中如帶著一點光亮,向那棵陰木狂奔而去。
“你他媽的瘋了!快跑!”
一根樹枝如蛇頭般立起,噗地從小臂穿過,截斷他的尖聲厲喝,緊接著小腿上也是一痛。
他用頭抵著地面,拚命攥緊短劍,徒勞地再向前爬一步,想掙脫爬滿全身的束縛,可那短劍眼看著在松軟的土地上慢慢劃動,突地被頂出來。
天地在一瞬間旋轉顛倒,整個人帶劍一起被向後拖,又一根樹枝穿透皮膚,眼前可見的天光逐漸收窄。
曲沉舟忽然淚如雨下,用盡全力狂吼。
“逃啊!我不恨你!我不恨你!”
他後悔了,早知如此,早知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,他應該去回應那個擁抱,他應該告訴重明我從來不恨你。
“重明,別再救我!跑啊!”
不清楚是他掙扎得太厲害,還是胡亂揮舞的短劍割到哪裡,先是纏在腿上的樹枝松弛下去,緊接著刺入血肉中的部分也停止了攪動,竄起細小的火苗似的。
曲沉舟再顧不上痛哭,忍痛將身上的束縛都扯落,才看清在幾丈遠處燃起的火球。
直沖向天空的火焰將那樹燒得劈啪作響,甚至像是能聽到人似的哭聲,連四周的空氣都隨著扭曲起來。
火光裡有人影半蹲在裡面,像是被纏得無法脫身。
“重明!重明!”
他騰地彈起來,甚至顧不上拔下刺透身體的東西,跌跌撞撞地奔過去。
現在不是該哭的場合,可那淚珠子偏是不聽話滴下來。
還沒到眼前,已灼熱逼人,無法向前,他想也不想,脫了外衫反罩在頭上。
這一步剛剛踏出,忽然有人一躍而起,迎面撲來伸手把他推出熱浪,自己也連著在地上滾了幾滾,又一甩手,將燒起來的外袍扔在一邊。
柳重明整張臉被染得黑如鍋底,頭髮眉毛燙得焦卷,一面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,一面將曲沉舟攔腰一抱。
“往上!”
那樹的根須不知伸了多遠,一串兒地燒起來後,山坡下如同燃了地火,連土色都隱隱泛著紅。
柳重明之前在腿上就已傷了一處,如今更是一身血跡斑駁,這一場消耗幾乎透支了體力,一直拖著個人,跌跌撞撞跑出去好遠,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。
遠處那火遇乾柴,從他們這裡,還能見到那邊的天色被燒得映紅
他喘得厲害,勉強咽了幾口唾液,才把攥緊的手伸出來,獻寶似的。
“沉舟,猜猜……”
他的衣襟被人呼地揪起來,熟悉的巴掌啪地一聲招呼在臉上,不等他捂著臉,另一邊又挨了一下。
“柳重明!你要是活夠了”曲沉舟呼吸急促,眼淚止不住地向下滾落,幾次被喉中的哽咽打斷“現在就去死!不要在面前礙眼!
柳重明怔怔抬頭,伸手去抹他的臉頰︰你你別哭。
這一抹下,在曲沉舟的臉上添了幾道黑灰滾下來的淚珠將那黑色又沖出淚溝來,顯得更加狼狽。
他終於忍不住笑起來,又在人發怒之前,將手裡的東西塞在懷裡,從下擺撕了布條出來,把曲沉舟按著坐在地上。
“你別哭,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呢?”他在頭頂柔軟的發間摸了摸︰“別動,我先幫你把傷口處理一下。”
許是摸在臉上的觸感讓人回到真實,曲沉舟將攥緊的拳頭抵在心口上,終於慢慢平復了喘息。
那陰木枯榮皆隨根本,眼見著主根已成焦炭,貫穿在他傷口中的樹乾也萎縮下去,抽出來時勉強可以忍耐。
直到身上最後一處傷口被綁緊,身後的人才轉到身前坐下。
面前的光被擋了大半,他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,將下巴抵在膝蓋上,微微低著頭。
“柳重明,你為什麼不跑!”一字一句從牙縫裡擠出來︰“我早就跟你說過,我是死是活,不要你管!
柳重明從下面探頭,跟他面對面,看著他紅透的眼眶。
“沉舟,猜猜我知道……”
他向一旁轉過臉。
柳重明順著目光跟過去,蹲在面前︰“猜猜我知道了什麼?”
他向另一邊側過臉。
這次柳重明索性拈著他的下頜,將他的臉轉過來,向前探身,歡喜地在耳邊吐出幾個字。
“攝元透骨釘。”
曲沉舟騰地彈起來,又跌坐在地,面如土色。
柳重明與他面對面蹲著,對視片刻,忽然大笑起來,笑得不能自抑,像是恨不能要在地上打滾似的,那一頭卷炸起來的頭髮跟著雙肩一起笑得發抖,看得曲沉舟瞠目結舌。
“柳重明!你瘋了!”
“不不,我沒瘋!”柳重明抓著他的手,借機放肆似的︰“沉舟,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,你快打我兩下,我是不是在做夢!”
曲沉舟的手揚起來,終究還是沒落下,被人抓著捂在臉上。
“沉舟,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?”
柳重明側過臉,嘴唇蹭在他的手心︰“我真的好高興。”
“你幾次三番說不要我管你死活,你說你不值得我自尋死路,你說要我好好活著,你早就知道。你是心疼我嗎?”
曲沉舟咬著唇,忽然扭過頭去︰“我是在為自己覺得不值,什麼透骨釘,都是你自作多情,我根本不願意重活一次,平白再受這麼多苦。”
柳重明低著頭,一根根捋過他的手指。
“我知道,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你,可是如果再讓我選擇我還是會求來攝元透骨釘。”
“你!”曲沉舟倏地要抽回手︰“你……”
“我知道沒有你的滋味。”柳重明攥著不肯放︰“沉舟,算是我自私,我想你。”
“你說要我好好活著,我願意聽你的話。”
“可是如果哪天你不在了,我就再去求一次你重生的機會,哪怕魂飛魄散,不入輪回,我也想讓你活著。”
“你這麼聰明,就算沒有我,也能尋到好出路,得獲自由。
“下一次,你要保重自己,不要再為我和柳家的事殫精竭慮,也不要再心意消沉,一心尋死,由人折辱。”
“這天下有許多山清水秀的風景,你都該去看看,我不值得讓你一直停留。
曲沉舟將臉轉去一邊,深深地呼吸幾次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為你……”
“我是為你.柳重明攬住他的肩︰“沉舟,我願為你赴湯蹈火,百死不悔。”
曲沉舟咬著牙︰“我不願……”
他的眉心上被貼了什麼東西,打斷了後面的話。
“荒山野嶺,不是打情罵俏的地方,回頭咱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,再好好溫存。”
曲沉舟的臉漲紅,抓下那東西︰“誰跟你打情罵俏!這是什麼?”
躺在他手心裡的,是一塊仿如翡翠的東西,比他從前那枚玉佩略大些,變換方向時,將晨曦折射出耀眼的光。
“從那樹裡拿到的,柳重明就著他的手撥弄著︰“你說,這東西是不是你之前說的,轉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