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沉舟臉色霎時慘白。
在半山腰上見到那兩個人後,他考慮過,那名叫晏歸期的“樹怪”雖力量驚人,具有壓倒性的力量,卻並沒有主動攻擊他們。
連對於搶先出手的丁樂康,在安寧出聲阻攔後,也只是傷了肩膀。
這樣來看,所謂吃人的傳言,恐怕不過是見過的人心生恐懼,自己嚇自己的說法罷了,也許那些旅人消失的原因有待詳查。
卻從來沒想到,除了那個晏歸期,居然還有一個真正的怪樹,而丁樂康的死卦居然會應驗在這裡。
眼下容不得他細想,那枝條攀附極快,雙臂被束著讓不開身,只能見到視野裡那陰影在眼中無限放大。
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,巨大的力量陡然撞在他的肩上,被劍光斬斷的樹枝紛紛如雨落。
柳重明借著沖撞的力氣,為他掙開腕上的束縛,將人合身抱著,兩人又向前撲了一丈有余。
“走!”
曲沉舟片刻也不敢耽擱,一滾起身,手向後一拉,卻覺得有股力量在將柳重明往後拽。
“別回頭!”柳重明咬牙喝了一聲,回身一劍,扯起他,腳不沾地地向山下一路狂奔。
沒向前跑多遠,只聽身後怎然一聲響,如平地驚雷,已經暗下的天色被四散的火花點亮一片。
可剛剛那一幕太過驚悚,誰也不敢停下腳,一直連滾帶爬到山腳下,才回頭看看已經距離最近的樹有段距離,筋疲力盡地撲在地上。
柳重明仰面躺在地上,喘得厲害,覺得胸口火燒火燎地疼,用手壓了半晌,驚魂未定地喃喃一句。
“媽的,糟了……”
的確是糟了。
他們遇到了最麻煩的情況。
丁樂康死了,死得比他們預計的早很多,而且剛剛那顆炸開的信令,恐怕就是那棵吃人樹在丁樂康身上抖落,又無意間打亮的。
哪怕拋開那兩個莫名其妙的怪人和殺了丁樂康的吃人樹,那煙花也是點燃暗鬥的火星——在成松嶺外暗中跟著保護丁樂康和他的人都會看得清清楚楚。
這火星會一路燎到十裡開外的定陵丘,兩方的人馬將在夜色之下追逐廝殺,攔截與被攔截,互為獵人,互為獵物。
而他和曲沉舟兩人被困在這人跡罕至的山嶺裡,隻憑手裡這兩把劍,要聽天由命地走過的這十多裡路,更別說這麼遠的路也並非一馬平川。
不期而遇的,也許是夥伴,也許是敵人。
更糟糕的是,這不是上山來時的路,別說找到守著的人和馬匹,面前是看不到盡頭的山林,連回去的路都要重新摸索。
他坐起身,沒來得及管腿上的疼,向身旁摸過去,輕聲叫︰“沉舟?”
自從下山之後,沒聽到小狐狸說一個字。
人還好好地在他身邊,像是被他拽了一下驚醒,難得肯好好開口應他。
“世子,你說……”那聲音裡些許怔忡︰“我會不會真的是個妖怪?”
“是啊。”
曲沉舟沒料到他答得這麼快,一點安慰都沒有,哦了一聲,不再說話。
“沉舟,你應該也聽過一句話,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。”
他翻了個身,趴在曲沉舟身邊,胳膊圈過那束細腰,對方真的是沒什麼心思,也沒推開他。
“怎麼?”
“你是善是惡、是鬼是神,有什麼要緊。你若是站在低處任人欺負,就是妖魔,你若是站在高處供人敬仰,就是神明。”
曲沉舟在漸暗的天色裡側臉看他︰“我是神明嗎?”
“你是。”
夜色朦朧了近在咫尺的神情,半晌才傳來一聲反駁︰“我不是……”
“你是!”他的語氣更堅定。
曲沉舟忽然惱了,抓起他搭在腰上的手扔在一邊︰“滾蛋!”
“委屈你跟我一起滾吧,小神仙,”柳重明伸手拉他站起來︰“天快黑了,先找點吃的,今晚看來要露宿了,還得有個避風的窩才好。”
林間本來就暗,天黑下來後,更是伸手不見五指,他們身上雖然帶著火折子和火石,現在卻不是浪費的時候,便相互扶著,深一腳淺一腳地貼著山腳尋路。
他們下來的地方是兩山夾道,並不好走,向前沒幾步,曲沉舟停下腳。
“累了嗎?”
柳重明剛開口問,被人推著向後靠坐在山石上,一雙手向腿根摸過來,他忙抓住那雙手,一時還有點不好意思。
“想要了是嗎,這地方不好,一會兒咱們找個平坦點的……呃……”
那隻手捏著他腿上的肉狠狠擰了一下,疼得他尾音都變了聲。
“哪裡傷了?”
不用等他回答,黑暗裡的手已經摸到了小腿處的粘稠,穿透皮肉的樹枝被斬斷,卻還留在裡面。
裂帛聲接連響起,幾根布帶松松纏在腿間。
“重明,忍一下,我要拔了。”
又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叫起這個名字,柳重明剛呆了一下,便覺得刺骨的疼痛自小腿飛遍全身,一陣眩暈倏地扎進腦子裡。
他陡然打了個冷戰。
剛剛那樣疼痛,竟有種異常熟悉的感覺。
被寂靜和絕望包裹著的,刺透的疼痛。
曲沉舟摸索著為他扎好傷口,輕聲問︰“能走嗎?”
朦朦朧朧中,那隻手就伸在面前,不知怎的,忽然讓他鼻尖發酸,竟一時忘形,托著那手,把整個臉埋進去。
“沉舟,我好想……”
啪的一聲脆響,將最後一個“你”字打回肚子裡。
柳重明捂著半邊臉,被人用一根樹枝牽著,慢吞吞地走在後面。
“沉……”
“世……”
兩人同時開口,柳重明忙收回話︰“你先說。”
“世子一身乾系重大,犯不著冒險救我,以後這樣的事,再不要有。”
他呆了呆︰“你是說,讓我對你見死不救?”
“世子殺我於斷魂台上,”前面傳來的話冷淡得像是林間的風︰“兩次賜我奴痕,兩次拖我遊街,不過是區區見死不救,何必惺惺作態?”
柳重明喉中噎了一下,輕聲問︰“沉舟,如果你想要,我的……”
“要世子的命嗎?要來幹什麼?炒著吃麼?”
他看出來曲沉舟心氣比往常更不順,只能連聲應著︰“聽你的,我聽你的。”
“聽我的什麼?”
這是一道送命題,他認真思考了片刻,誠懇回答︰“我聽你的,回去以後多吃香芹。”
不知是不是蒙對了答案,前面的人沒再找茬,悶聲不響走了一段路,回他︰“這可是你說的。”
這個季節裡,山裡的果子正是豐收,柳重明雖認識得有限,總好過曲沉舟兩眼一抹黑,一路上總算是采了些,在草叢遮掩的山坡下找了個避風的地方。
勉強安穩下來,肚子填個半飽,才總算有精神提起白天的事。
“那兩個人究竟是誰?”
柳重明相信他們不認識對方,怎麼都想不明白對方話裡的意思,好在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,對方的確沒有什麼惡意。
不光沒什麼惡意,那個叫安寧的年輕人,跟沉舟說話時傻乎乎的熱絡勁,怎麼都不像裝出來的。
可沉舟這兩輩子的過往,他都知道,哪有機會跟這麼古怪的人接觸,更別說什麼照拂。
只是那句“重續前緣,再接連理”,聽得讓他心頭花都開了,恨不能下一刻就揪著人仔細問問。
“怎麼可能是人?連卦言都看不到,”曲沉舟仰面躺著,聽著草裡的蟲鳴︰“不過既然他們說還會再見,到時再問也不遲,可是丁樂康那個……”
如果不是親眼看到,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。
柳重明倒鎮定得多。
“我早先就說了,我的人也折了一個在這邊。”
“九安跟我說,古書上寫過這種陰木,樹下不合時宜地埋了死人,生成木精,很有可能會吃人生事。”
“之前我也半信半疑,一路上也沒來得及跟你說起,今天算是長見識了。”
“不對……”曲沉舟喃喃一聲︰“世子不是說過,這裡與陰木有關的命案,就在這三個地方中間,難道隻集中在成松嶺了?”
這也是柳重明想不明白的地方。
“並不是集中在成松嶺。難不成真的有很多這怪物?不可能,不可能吧。”
可是除了這樣的假設,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可能。
“不可能。”曲沉舟肯定了他的想法︰“照九安的說法,這種陰木該是得天時地利人和才能踫巧出現,若是有大批這種怪物,又怎麼可能三面州府都沒有重視起來?”
怎麼想都是入了死胡同。
“沉舟,你說的‘轉機’,不會是那東西吧?”
“不知道,”曲沉舟想得心煩意亂,有些沒好氣︰“如果是的話,世子難道能大顯神威,把它扒皮抽筋,拖來我看看?”
“能!”柳重明拍胸脯保證。
“滾蛋。”曲沉舟翻了個身︰“我要睡了。”
身後的草被壓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