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早上再次上馬時,丁樂康就覺得腿腳有點發軟,第一腳踩上馬鐙晃了一下,余光看看另兩位仍神采奕奕的模樣,忍不住感慨一聲,年輕真好。
日落之前,他們又投宿在下一個鎮上。
連著幾天趕路,又跟著半宿的激烈體力耕種,就算他是習武之人,也覺得有些疲倦。
在桌邊坐下時,本來已經不怎麼有力氣開口,可看到對面的柳重明自顧自笑得一臉春情,還時不時地將衣袖放在鼻尖下聞聞,到底忍不住問了一句。
“重明在想什麼呢?這麼高興?”
“想昨日美人在懷,抱著一夜好睡,到現在還衣袖留香,”柳重明意猶未盡似的舔舔嘴唇︰“沒想到窮鄉僻壤,也有絕色傾城。”
丁樂康飛快偷眼瞟了一旁的曲沉舟,見對方正專心向小二問話,不知是故意無視,還是真的沒聽見。
也不知道這位世子爺說這話,是當真命好踫到個真美人,念念不忘,還是專門為了氣人的。
反正送到他房裡那個,只能算是一般。
片刻後,曲沉舟的目光果然還是轉了過來,話裡不善︰“高興就好,看重明的樣子像是盡了興,就是不知道懷裡的人有沒有滿足呢?”
丁樂康見柳重明臉色一黑,忍不住咳了一聲,琢磨著曲司天也是嘴太毒,這明擺著在說世子不行呢。
“那肯定的,肯定的。”他兩邊打著圓場。
柳重明喝了口茶水,笑一聲︰“沉舟呢?昨晚的人有沒有伺候你好睡?”
曲沉舟抿著嘴,怎麼也說不出那個“有”字,憋了半天才道︰“沒有。”
“沒有正好,”柳重明立刻順桿上︰“這邊看著也不錯,今晚再試試?”
丁樂康還沒聽明白其中的意思,正打算暗示柳重明不要再繼續拱火,見曲沉舟將手伸入錢袋。
“小二哥,這鎮上有沒有小相……”
“沉舟!”他頭皮一緊,連忙打岔,可年輕人血氣旺盛有需求,可以理解,他總不好明著阻攔,尤其這兩隻公雞打架的時候,便只能委婉提醒︰“路途還遠,盤纏省著點花。”
“丁大哥說的是,”曲沉舟從善如流,指間夾的金錠放回去,取了銀錠擱在桌上︰“勞煩小二哥給我找一個小相公,送到客房去。”
柳重明立即接口︰“給我也找一個。”
丁樂康按捺著已經嘔到嗓子眼的老血,硬著頭皮︰“給……給我也叫一個。”
柳重明這一次改走了窗戶,跳進來的時候,看到曲沉舟已經沐浴完畢,波瀾不驚地坐在桌邊等他。
心中又是好笑,又是酸楚。
他早知道小狐狸的固執和倔強不是一時半會能軟下來的,十年孤寂凝結成的外殼也不是那麼容易融化。
可是他有足夠的耐心。
即使沒有人給他留門窗,即使不被允許進入這個房間,他也有足夠的耐心。
更別說眼下。
昨晚他們什麼也沒談成。
他們在桶邊輕吻的時候,曲沉舟還有些許掙扎,等他將人從水裡撈起來,哼起他們都熟悉的調子,小狐狸已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懷裡。
“重明……”
他抱著人坐在床上,聽到熟悉的叫聲,習慣性應了一聲︰“我在呢。”
懷裡的人沉默良久才說︰“我不是在叫你。”
“我知道,”他扯了被子過來蓋住兩人︰“他不在,我替他應你。”
曲沉舟偏著頭,不知道在想什麼,又說︰“我恨你。”
“我知道,”柳重明耐心給他擦著濕漉漉的頭髮︰“你說過,只有對忘不了的人,才有愛恨。”
“我忘不了的不是你。”像是生怕沒有把話說清楚似的,曲沉舟咬著下唇,又一字一句地說︰“你不是他。”
“我知道,他托我照顧好你。”
曲沉舟的眼楮隱在陰影裡,放在柳重明身後的手虛虛攥了一下,終於安靜下去,呼吸平緩均勻。
大半年來,柳重明第一次覺得身邊的烏煙瘴氣慢慢沉積下去,一切都重新明亮起來。
是他的錯,他想,不光沒有教沉舟愛惜自己,還有一樁事,他們從前誰都沒有學會。
兩個人中,總該有一個人知道,如何對心愛的人坦誠。
“勞煩世子深夜過來,”曲沉舟已經把長發散下,一副隨時準備睡覺再轟人出門的架勢︰“昨天小二提到石矛縣時,世子是發現什麼了?”
柳重明早料到他會問起,隨身帶了地圖鋪在桌上。
“沉舟,你還記不記得,我從前跟你說過,我哥哥遇害的事件前後,定陵丘往南四十裡的一戶人家不見了。”
曲沉舟自然記得,當時他們就猜測,那戶人家極有可能就是隱姓埋名的周懷山。
“那戶人家就在石矛縣管轄內。”
柳重明在地圖上畫了個三角。
“不止如此,我和凌河提前整理了所有跟怪樹相關的命案,都是發生在——石矛縣、鬱南縣和定陵丘,這三處連接的範圍內。”
曲沉舟皺起眉頭︰“難不成真有吃人的樹?我以為只是謠傳。”
“空穴來風,必有起因源頭,而且不瞞你說,我派出去的人,也有因為這個沒能回來的,所以我信。”
“可是就算真有吃人樹,怎麼可能有這麼大。”
曲沉舟點著那塊圍成的範圍。
“光樹根就能延展四十裡,樹會有多高?這樣一顆巨樹,怎麼可能不引人注意?可是這一路上過來,我沒有聽人說哪裡見過這麼一顆大樹。”
兩人看著地圖,都不再說話。
這一趟出來,萬一拿不出什麼可以交差的東西,皇上必然不可能善罷甘休,認真追究起來,搞不好會把柳重明在其中動的手腳查出來。
更何況,曲沉舟已經信誓旦旦地說過“妖物作祟”,結結實實給皇上落了一塊心病,若是空手而歸,他的下場不會比前任們好到哪兒去。
回京之日就是斷頭時。
“這幾天一路上有發現什麼有用的卦嗎?”
柳重明倚在窗邊,聽著外面的聲音,客棧並不大,隔音也一般,能聽到轉角那間房裡,有甜膩的聲音在克制地叫。
“還沒有。”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在每個路過的人身上消耗精力,曲沉舟有些疲倦,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到︰“世子這邊也沒有卦,也許是距離目標還遠。”
他雖然這麼說,可這個“目標”究竟是什麼,誰也不知道。
柳重明拍板︰“那就先去定陵丘看看,也許到了那兒,能找到什麼線索。”
如今除了這個目標,他們也沒有更好的去處,雖然石矛縣也早晚要去,可現在有丁樂康跟著。
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,他柳重明一旦有點風吹草動,丁樂康怕是都不會坐視不理。
“丁樂康你打算怎麼辦?”他認真問︰“你不是打算就這麼把他搞到精盡人亡吧?”
曲沉舟忍了好一陣,才把跟他鬥嘴的情緒壓下去。
“他的目標不是我,所以不是我怎麼打算,而是世子怎麼打算。”
柳重明心裡自然也清楚。
“好不容易搞到這麼個機會,把丁樂康帶出來,不能讓他活著回去,關鍵是什麼時候動手。”
“他對懷王重要,慕景延肯定會調人跟著咱們,動手早了,我也落不到什麼好。最好是把這趟的事辦妥了,快到京城的時候。”
“世子的人呢?”曲沉舟問︰“慕景延未必有耐心等到那個時候。”
“正在趕過來。不過跟你交個底,兩邊都在暗處,誰也摸不清哪個是。而且走在人群裡倒還好,之後如果走野地,也沒法距離太近,還是要靠自己警醒著點。”
一柄裹著革衣的短劍放在桌上。
曲沉舟默默拿起來,入手不重,拔出劍鋒時,在嵌著細銀的葛衣口上留下一道磨痕。
他最初跟著柳重明學的就是短劍,但礙於身份,短劍不方便攜帶,直到鐵鋪裡打造出可以折疊扣合在奴環裡的短劍時,才換下飛刺。
觸感冰涼,像是順著血脈上行,卻燒得他心裡沸騰。
“世子……”
柳重明攔住他的話︰“讓你收著就收著,我做生意可以賒帳,回京之後再把錢給我就行。”
曲沉舟不再說什麼,收好短劍,起身去將帷幔放下一半。
“世子回吧,明天還要趕路。”
可世子不回,不光不肯回,還試圖往床上坐。
曲沉舟張開手護住整個床沿︰“世子自重!”
柳重明只能退後幾步,將兩張椅子拖過來拚在一起。
“那兩個人被我安排在我那房間裡,正顛鸞倒鳳得痛快呢,現在回去,大家都尷尬。你別趕我出去,椅子上還不行嗎?”
另半邊帷幕也被放下,看不見床上的身影,好在也沒有人趕他。
他去吹熄了燭火,在椅子上仰面躺下,身下堅硬又涼,卻比別院那張床舒服很多。
能再次跟人距離這樣近,他已經別無所求了。
可兩張椅子畢竟短了點,他的腳還踩在地上,無處安放,正打算再拖一把椅子過來,聽到床上有人翻了個身。
極含糊的字從帷幔的夾縫中擠出來。
“……過來。”
不需要第二聲吩咐,柳重明腳步帶風地掀開帷幔,又輕手輕腳地挪上床沿,看見已經有一塊地方騰出來。
直到他躺下,曲沉舟也一直背對著他。
只有他們兩人的狹小空間裡,逐漸彌漫著帶點甜絲絲的味道。
柳重明慢慢伸出手,虛虛地在那把細腰上比劃,謹慎琢磨著,這隻手落下去,自己是會被踢下床,還是挨個耳光。
“世子為什麼叫我一起跟來?”
他毫不意外,早猜到曲沉舟會忍不住問。
“沉舟,宮裡的事我也能得到消息,你知不知道,太后找過你之後,現在怎麼樣了?”
沒有得到回答,他自顧自說下去。
“也是,你負責驍營,肯定知道。皇上讓人盯著太后呢,不讓她再有機會在宮中走動,更別說接觸你。”
“如今因為醉骨香,瑜妃被貶,慕景延被軟禁在家,寧王正是風光的時候,太后必然按捺不住,想要為兒子報仇。”
“你如果還在宮中,無論太后做了什麼……”
“行了!”曲沉舟忽然出聲呵斥︰“柳重明,我的事不要你管!”
柳重明安靜片刻,低聲懇求道︰“沉舟,我願意聽你的話,可是你不要每次都讓自己涉險,好不好?就算不想著別人,你也該想想……”
他停了一下,識趣地在嘴裡換了一句話︰“也該想想姑姑他們……”
“你要是真聽我的,”曲沉舟冷冷打斷︰“那你聽清楚,我們已經毫無瓜葛,我是死是活,都與你無關。”
柳重明無言以對,只能縮回虛懸在腰上的手。
帷幔遮住了僅剩的一點月色,影子和黑暗融為一團,他怕睡過了時辰,半夢半醒中仍維持著一點驚醒。
“皇上。”有人輕聲叫他。
他騰地彈起來,熟悉的聲音後是熟悉的心悸。
這麼久以來,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夢境,習慣逼著自己不醒來,至少能再見見那人,至少要睜大眼看清楚,沉舟為自己受過的苦難。
“沉舟呢?”他著了魔似的問︰“沉舟在哪兒了?”
“曲沉舟嗎?你親手殺了他,他的屍體……”三福的桀桀怪笑聲回應著︰“他的屍體還吊在鬧市口呢。”
雖然這話已經聽了無數次,卻仍如穿心利刃,他慢慢蜷縮下去,嘶聲痛哭。
“不要!沉舟……沉……”
幾聲脆響陡然響起在耳畔,柳重明直到睜開眼,仍腦子懵懵的,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做了這麼久的噩夢,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用這種法子把他叫醒。
“大半夜的,哭什麼哭!”曲沉舟嫌惡地重新躺下去,背對著他︰“不睡覺就滾回去,擾人清夢。”
柳重明摸了摸臉頰,火辣辣的痛正向耳根蔓延,真實得不能再真實。
他忽然歡喜起來,什麼也不顧,一挺身撲在身旁的枕頭上,將人狠狠圈在懷裡。
“沉舟,剛剛是不是你打我?你再打兩下!再打我幾下!”
曲沉舟幾次沒能掙扎開,又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,怒聲低喝︰“你是不是瘋了!”
“再打我兩下嘛……”柳重明哼哼著軟語央求。
一隻柔軟的手果斷落在他的臉上,第二下卻沒有再落下來。
他在人不耐煩地翻過身去之前,攥住細瘦的手腕,輕輕落下一吻。
“謝謝你。”
第二天出發得早,丁樂康沒了出京時的精神,直到走出一段路,才發現柳重明看起來有點不同昨日。
“重明,你的……”他按捺不住好奇心,比劃著︰“你的臉……”
柳重明摸了摸紅痕未消的臉,咧嘴一笑。
“昨晚上玩了點花樣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丁︰我是真的妹想到啊,原來世子是個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