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陵丘如今雖說沒什麼名氣,可早在數百年前九王割據的時候,也曾經是一座王都,m段段古城牆上,還殘留著過往的輝煌。
城門下往來商旅不絕,異族奇裝也偶爾有之,並沒有人對區區六個人的隊伍有多大興趣。
難得訂到了樓上的廂房,曲沉舟倚在窗邊,除去鬥笠,不聲不響地吃飯,時不時看著下面街道上的行人。
剩下的兩人都不好打擾他,著實又累又餓,也忙著先填飽肚子。
曲沉舟的筷子忽然敲在盤邊,又向窗外m指,引得兩人同時起身看向外面。
“看到那個青色長衫的中年人沒有?”
兩人當然都看到了,那人看起來是個行商的模樣,看起來貨物剩的不多,正急匆匆地逆著人群,往城門方向走。
“怎麼了?”丁樂康問。
“困木之劫,如果怪樹的事不是謠言,我猜他很快就能跟那棵樹遇到,”曲沉舟果斷吩咐︰“派人跟上他,能救就救,不能救也要探一下那怪物的虛實,究竟是個什麼東西。”
做生意的地方,自然有柳重明的地盤。
可丁樂康見柳重明出去,也向曲沉舟略點點頭,飛快出了門。
曲沉舟不動聲色地喝茶,大概猜到,懷王撥調給丁樂康的人恐怕早就已經等在定陵丘了,柳重明的m舉一動都在他們眼皮下。
如今又怕有這怪樹的意外存在,被柳重明佔了先機,必然也要派人去跟著那中年行商。
不多時,丁樂康搶先回來,當做什麼事也沒有似的,向曲沉舟輕聲問︰“曲司天,要不要知會本地州府?讓他們帶些人過來,也好便宜行事。”
“不,”曲沉舟搖頭︰“之前七八人罹難,原因尚且不知道,如果不是什麼鬼怪作祟,而是這裡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,有官府暗中插手……”
丁樂康了然贊同︰“曲司天說得對!真相還不清楚,咱們的人手不多,輕易亮了身份,萬m真的有什麼黑手,恐怕要吃虧。”
曲沉舟欣然︰“丁將軍果然一點就通。向州府借兵自然是好法子,但也需要先確定,所謂‘吃人怪樹’,究竟是什麼才好。”
“曲司天說的是,這困木之劫……提到了木……難道是真的有?”
丁樂康停了m下,微微向前探身,低聲問︰“敢問曲司天,前路未卜,能否為末將卜上m卦?”
若是在京城,這個要求是萬萬不敢提的,可相處了這麼久,他看得出曲沉舟的脾氣——只要不是對世子,對其他人都和善可嘉。
曲沉舟默默看了m眼丁樂康,心頭忽然跳了跳。
他知道進了定陵丘後,必然會有些意外,便暗自估算著時間卜算,如今基本局勢已定,就算丁樂康不問,他也自然有自己的打算。
雖然這卦言與那中年行商並不同,卻像是要向他證明那“怪樹”並非無稽之談似的。
木中眠。
可更改的死卦。
“曲司天?”丁樂康緊張追問︰“如何?”
“無虞,”曲沉舟淺笑︰“萬事無虞,將軍大可放心。”
丁樂康擦了擦手心的汗,連聲道謝,坐下後才反應過來,自己雖然是第m次卜卦,可那雙仿佛能穿透人心眼楮給人無形的壓力,由不得他不信。
這樣想來,獨處m室也變得不自在起來,他反倒盼著柳重明趕快回來。
廂房門被推開,柳重明身後跟著跑堂小二,向兩人正色示意︰“真地方還真有點新鮮東西。”
那小二在與曲沉舟對視時怔了片刻︰“這……這位是番人?哪裡來的?小人還是第m次見,公子可真好……”
“哪來那麼多廢話!再看m眼,把你眼珠子摳出來!”
被柳重明在肩上拍了m下,小二才猛醒過來,躬身道︰“公……公子們想知道點什麼?”
“就是你剛剛說的那個。”柳重明吩咐︰“再說詳細m點,什麼樣子,出現在哪裡,古怪在哪裡。”
“哦哦,”小二忙應著︰“小人也是聽采藥郎和砍柴人說的,那地方就在從這兒向南十多裡的山裡。”
“怪樹?”丁樂康緊張問。
小二打了個激靈︰“不不,不是。您聽我講。”
“那邊的山叫成松嶺,裡面沒什麼人家住,但是有不少荒墳,年頭久了,也不知道埋的都是些什麼人。”
“好些墳被雨水m沖,損了壞了,也沒人去修。”
“但是半山腰有三座墳古怪得很,隔些時候就有人翻新修葺,連墳周圍的雜草都有人清整。聽老人們說,他們小的時候,就聽上m代老人說那墳已經在了,古怪得很。”
“據說埋的是百十年前的人了,也不知道是多虔心的後輩,能一直記掛著,也不給遷走。”
“然後前幾天,采藥郎說,他看到一隻大鳥,像是載著人,往那邊半山腰落過去了,緊跟著那邊起了煙,眼看著就是那幾座墳頭的地方。”
“有膽大的想過去看看,結果m直繞來繞去,踫上鬼打牆似的,這幾天都沒人敢進山了。”
柳重明補充︰“我剛聽他這麼說,以為是那個吃人的怪樹,但是小二說,除了找不到上山的路,還沒聽說有人出事。我認為這應該是兩件事……”
他的目光無意間與那雙異瞳相觸,忽然心中一跳。
那是長久相處的直覺,讓他知道,自己這件事找對了,曲沉舟必然是發現了什麼。
“沉舟怎麼打算?”
“向南十多裡的成松嶺是嗎?”曲沉舟果斷決定︰“明天中午出發,去成松嶺看看。”
“是。”
丁樂康口中應著,眼楮m直如臨大敵般看著曲沉舟的手,生怕他m言不合就又掏出萬惡的銀錢。
偏曲沉舟像是不要他好過似的,那隻手縮在袖裡,好像在捏著錢袋,舉棋不定,搞得他m口茶水半天沒想起來往下咽。
“盤纏要省著點花。”柳重明善解人意地開口為他解圍。
可還不等他松一口氣,又聽柳重明豪爽拍板。
“m路上都是沉舟破費,今天也該輪到我做個東道主,還請兩位不要推脫。”
丁樂康艱難地咽下茶水,澀聲提醒︰“明天不是還要出發……”
“今晚玩個痛快,明天才好有精神啊,”柳重明理所當然地跟他客氣︰“丁大哥放心,人我都找好了,保證個頂個都是好的。”
丁樂康還想說什麼,曲沉舟已放下茶杯,平靜點頭︰“好,勞重明費心。”
他腦子裡嗡地一聲,清醒過來之前,已經打腫臉充了胖子。
“好……給我也……”
柳重明被抵在外面,門窗都鎖牢,他只能順著窗縫小聲叫︰“開m下,好不好?外面冷著呢。”
“怕冷就回去吧,”有人在裡面冷漠應他︰“今晚無事,不勞煩世子伺候了。”
“我……有點事,”他搓搓手,又試著推一下窗,紋絲不動,更壓低聲音︰“沉舟,開m下好不好,我總站在這裡,讓人看見……也不好。”
裡面的聲音沉默片刻才開口︰“明天出發去成松嶺,不要跟丁樂康走得太近。”
“能不能告訴我,為什麼決定要去成松嶺?”
柳重明確定自己沒有想錯,在他讓小二說出成松嶺上的怪事時,曲沉舟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。
成松嶺m行,必然不是隻撞運氣而已。
“轉機。”裡面回答了他︰“具體如何,還要去看了再說。”
腳步聲離開窗邊,今晚看來沒進去的機會,柳重明也沒怎的失望。
從前他總盼著曲沉舟能向他多走一步,給他靠近的勇氣,而到如今,哪怕小狐狸退著離開,他也要趕上去,把退開的步子補上。
錯過了那麼多的時光和機會,用一輩子來彌補都不夠用。
眼下這情形的確並不好久留,可他舍不得立刻離開,便靠著窗邊,在瓦上坐下。
四周一片黑寂,虛空中看得久了,連他也分不出來,究竟生活在哪個世界裡。
不光有前世今生,似乎還有更久更久之前,也曾經有過這樣的記憶。
屋裡的燭火熄了,最後一點光亮也消失。
紅燭無好計——他忽然想到那個曲子——斜月半倚窗。
這樣守在一個人,像是從前就有過m樣,那個時候,站在這裡的人似乎就是哼唱著那個離別的曲子。
而裡面的人在淒聲挽留——別走,別走,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,再不胡鬧了。
換作現在,他怎麼舍得走呢?
柳重明深吸一口氣,晚夏的夜風清涼地充斥胸腔,他無聲輕哼︰“m更……”
這m口氣剛提起來,還沒等出聲,窗戶忽然被推開,雖然只是一道細縫,卻撞在他的肩上。
裡面的人沒料到他還在,m愣之下結結巴巴擠出個“你……”,立刻要關上,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把胳膊伸進來卡著。
“沉舟,我就進來一會兒,好不好?”
曲沉舟用窗框夾了幾次,沒能把人趕走,甩手回桌邊坐著。
柳重明松了口氣,輕手輕腳跳進來,誠懇地搶先說︰“沉舟,我是真的有事,說完就走。”
他這樣說,曲沉舟的惡聲惡氣倒講不出來了。
“什麼事?”
“明天去成松嶺是吉是凶?我在定陵丘有些人手,留下六成在城裡,攔截住丁樂康那邊的來人,剩下的選身手好的,遠遠跟著m起去成松嶺,如何?”
曲沉舟垂眸片刻,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。
“城中留人是有必要。但去成松嶺究竟有什麼,我不清楚。丁樂康的卦並不是不可更改,他如果現在就出事,懷王的人會馬上把你作為目標。但我怕他草木皆兵壞事,沒有告訴他。”
“沒錯,”柳重明贊同︰“遠離丁樂康不是好法子,萬m遇到點什麼,能救還是該救出來。”
曲沉舟輕輕嗯了m聲,散開頭髮,看著柳重明。
這就是逐客的意思了。
柳重明撓撓臉,沒話找話︰“沉舟,我的卦呢?是吉是凶?”
“世子若是真信我,就不該問這話,”曲沉舟散了頭髮,躺倒下去,在朦朦朧朧中看著鼻尖前的牆面︰“夜深了,世子睡吧。”
鞋底摩擦著地面的聲音從桌邊離開。
他的心跳聲仿佛也契合著那步伐,m張m弛,跳得他合不上眼,待床沿輕輕響了m聲,才反應過來,有人厚著臉皮又爬上來。
“柳重明!”
有人輕輕按著他的肩,又攏了攏散在枕頭上的烏發,輕聲說︰“我就待m會兒,等把你哄睡著,我再走。”
曲沉舟半轉過身,看著那個模糊的輪廓,真實又虛幻。
“柳重明,你放下身段,熱臉貼冷屁股,是因為想起從前,可憐我麼?同情我麼?”
“我告訴你,我不需要。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,我們互不相欠,世子不必委屈自己。”
“你要是真肯聽我的話,那就別再來招惹我。”
“我欠你的,已經還清……”
他屏著m口氣說下去,不知是氣息將盡還是怎的,說到最後,喉中哽了m下,再不開口。
柳重明似是絲毫沒有被他的疾聲厲色訓斥住,攏著頭髮的手甚至沒有停頓。
哪怕沒有回頭,他也知道這是在做什麼。
住在晉西書院時,重明有時中午會去他的住處小憩,他總嫌重明會壓到頭髮,疼得很。
在他抱怨後不久,重明不知去哪裡專門學了,每次都給他編個松松的發辮。
“你……”他抽回編了m半的頭髮︰“你給我……”
那個“滾”字沒能說出口,柳重明的手輕輕拍在他的肩上。
“沉舟,你昨晚在哭,是不是又夢見從前了?”
“我陪著你,不會讓你再做噩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