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味的雙手絞握在一起,在對面審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,尤其這雙眼楮像是把人看穿一樣,令人望而生畏。
可他還是忍不住想——真好看,怎麼有這麼好看的人,難怪世子那樣的貴人都那麼上心,心心念念想著怎麼取悅,讓他好生羨慕。
從前陪客時,也見過不少得寵的孌寵,溫柔可人的有,清冷高傲的有,多愁善感的有,天真開朗的也有。
但從沒見過眼前這樣的,美則美矣,可這審視的淡定神情卻仿佛經驗老到的屠戶,正一手惦著殺豬刀,仔細地斟酌,他身上哪一塊肉更鮮美一樣。
“公子……喝茶麼?”他怯生生地問,有點怕︰“要不要吃些點心?”
“我叫曲沉舟,你可以叫我沉舟或者小曲哥。”
小屠夫粲然一笑,一臉天真溫和,燦如春花,讓他陡然松了一口氣,剛剛居高臨下的無形壓力好像只是錯覺。
知味訥訥叫道︰“小曲哥。”
曲沉舟拉著他的手坐下,柔聲問︰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知味隨著坐下,低頭看見這隻手上,有一片淤青從虎口一直蔓延到袖子裡,心中忍不住跳了跳。
以前在夥伴們身上見過這樣的傷痕,只是沒想到世子看起來溫文爾雅,私下裡居然也這般暴虐。
“我叫知味。”
“你本名姓什麼?老家是哪裡的?”曲沉舟將桌上的糕點塞在他手裡,親切道︰“吃些東西先墊墊肚子,一會兒午飯來了,我們一起。”
知味受寵若驚,想著自己剛剛的胡思亂想,有些慚愧,忙答道︰“本名姓楊,老家在河口。”
“家裡……”曲沉舟開口時,發現自己的問題有些殘忍,落到這個境地的人,又怎麼好提起家裡。
可他細細打量著知味,還是繼續追問道︰“家裡父母兄弟,都還好麼?”
知味的眼眶果然紅了,低頭停了片刻,見曲沉舟並不改口轉話題,只能硬著頭皮回答︰“家裡遭了災,跟家人逃散了,我不知往哪裡走,後來被人拐了,賣來這裡。”
“什麼時候遭的災?”
知味被問得手足無措︰“大……大概六七年前……”
曲沉舟盯著他看了片刻,一無所獲,時間已到,心中嘆了口氣。
若是從前,他還哪需要費這麼大功夫,隻消握著知味的手問上幾句,便什麼都知道了,如今他分不清真假,也不知道該不該信知味的話。
不知為什麼,知味進門時,他乍一眼看去,總覺得知味看著有些眼熟,像是從前在哪裡見過一樣。
可記憶中那個人似乎不是這般年紀,又必然不是常常照面的人。
所以即便知味自報家門,他也始終想不起來,在哪裡見過這樣姓楊的河口人,與知味長得像的那人又在哪裡。
沒過多久,午飯擺了上來,許是同病相憐,曲沉舟不再追問知味的私事,隻頻頻夾菜,他善於察言觀色,沒多久便讓知味漸漸放下了緊張。
“小曲哥是哪裡人?”知味低頭挑著魚刺,抬眼看曲沉舟眼巴巴地等,乖巧得惹人憐愛,不由囅然一笑,也大著膽子問起來。
曲沉舟也嘗到了被這般追問的自問,苦笑答道︰“……長水鎮。”
知味雖不知長水鎮的情形,念著自己的遭遇,便沒再問下去,反倒安慰起人來。
“過去的就過去了,小曲哥生了這個難得的好模樣,得世子獨寵,也不必發愁將來的日子。”
他將挑了魚刺的魚肉送過去,瞟了一眼盤邊的手,扭頭看看門口,忽然壓低聲音問︰“小曲哥,世子待你好嗎?”
“啊?”曲沉舟正細琢磨知味的言談舉止,冷不丁被這個問題問住,幾乎想也沒想,便回答︰“世子對我很好。”
知味松了口氣,起身去一旁的小櫃裡翻了片刻。
“我這等身份,本不該說貴人什麼,隻當是我們關上門的貼心話。世子畢竟年輕氣盛,就算粗暴些,也是疼愛。”
他將一瓶藥推過去︰“帶著傷總是不好看,我知道你在世子身邊也不缺這藥,就當是我一點心意。”
曲沉舟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虎口,忙道謝幾聲,當即打開藥瓶倒些在手上,輕輕揉捏起來。
“小曲哥……”知味見挽起的袖口裡,手腕上一圈青紫觸目驚心,更向手臂上延伸,不知遭遇了什麼。
他呆了呆,忽然有些後怕,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比劃著問︰“世子有沒有……有沒有給你……過……這樣的東西?”
曲沉舟抬頭,見他臉頰羞紅,兩手飛快地比劃一個長度。
“給過。是你給世子的嗎?”
知味赧然點頭。
曲沉舟恍然大悟,難怪柳重明那樣不通風月的人,居然會想到送他螺子黛,關心他要不要畫眉的芝麻綠豆小事。
“小曲哥……用著如何?”
“有點粗,”他如實回答︰“握著不順手。”
“的確粗了些,但貴人們都喜歡。”知味紅著臉,輕聲道︰“你還小,手也小,那是讓世子拿著的,小曲哥只要躺著就好。”
“躺著?”曲沉舟吃了一驚︰“我都是對著鏡子坐著,躺著怎麼用?”
“坐著……也可以……鏡子,我也沒試過……你們喜歡就好……”
知味沒料到他這麼奔放,似乎完全不需要自己傳授,舌頭也打了結︰“用……用的時候,你多向世子軟語……求幾聲,世子……就會手輕些……”
“會嗎?”曲沉舟沉思,並不記得宮裡流行過畫粗眉,而且他有理由懷疑柳重明根本不會畫眉。
“世子似乎也不太會用,胡亂戳來戳去,疼得很,有一次一下戳到我的……”
知味慌忙捂著他的嘴,止住他口無遮攔︰“小曲哥,小聲些。”
曲沉舟不知行院裡的規矩,見知味神色尷尬緊張,不知犯了什麼避諱,便識相地閉上嘴。
“小曲哥,你年紀小,”知味扯著他在桌邊坐下,懇切地教他︰“這些事不要隨隨便便說給外人聽,就算是對世子,也要欲就還推,不要這麼直白。”
曲沉舟心不在焉地點頭,看看日頭,忽然想起什麼,低頭匆匆扒了幾口飯,順著這話回答︰“我明白!明白!”
“慌什麼?”知味忙給他倒水過來︰“慢慢吃,別噎到。”
時間不早了,曲沉舟可不敢慢下來。
柳重明要他做的功課還沒完成,要趕快回去補了課業,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兒,否則等晚飯過後,他又要被抓去練功,再想睡覺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了。
“知味,我下次再來看你,今天趕時間,”他又塞幾口,抓起一邊的外衫和披風穿上,急忙忙地解釋︰“今晚世子搞不好又不能讓我睡,我先回去補個覺。”
知味追著他出去,見他飛快地消失在拐角處時,還對自己揮了揮手,不由在門口呆呆站了好久。
“小曲哥……真是個怪人,原來世子喜歡這樣的。”
二月的街道上,春寒料峭,侵人脊骨,前幾天的一場薄雪還沒有化乾淨,正是冷的時候。
路上的行人正恨不能再裹一層,再長出兩條腿,走快一點,瞥見一道長長的影子,被初陽從街口拉到腳下。
新掌的馬蹄踏在石板路上,發出噠噠的脆響,令人精神一振。
一個輕衣薄衫的年輕人沒拉韁繩,雙手交叉搭在胸前,仿佛不怕冷一樣,慢悠悠地四處閑看著。
街邊有樓上的俏春姐兒們認得這人,笑嘻嘻地丟了花下來砸他,那年輕人也不停下,隻向樓上輕佻地吹個口哨,惹得一片笑鬧,便眨眨眼楮,笑著往前。
過了兩條街,他拉住韁繩,偏腿下馬,在一旁的茶鋪坐下,要了兩盤點心,翹著腳看街對面有兩人在說話。
其中一人側目看過來一眼,便收回目光,仍不急不緩地與人閑聊,過了片刻,兩人分開,他揮手送別那人,才橫穿過街,也在桌邊坐下。
“是個高手,”年輕人的目光停在離開那人的背影上,問︰“重明,那是誰?”
“自然是高手,”柳重明拈了一片梨花雪含在口中,反問︰“你不認得?”
“不認得。”
柳重明想想也是,薄言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裡,像方無恙這樣的野浪蕩子,也沒什麼機會踫上。
“那是南衙十六衛的副統領,薄言,跟廖廣明一樣,都是從前裴都統的徒弟。跟你說過裴都統吧,以前南北衙和錦繡營都是他掌著,據說是個厲害人物,薄統領是大徒弟,自然是高手。”
廖廣明也混跡風月場,偶然遇見的時候,他給方無恙指過。
方無恙看著薄言離去的方向,簡單“嗯”了一聲,招手讓小二把自己的馬牽來,跟柳重明一道離開了茶鋪。
“今年回來得早啊,”柳重明問︰“不陪你師父多呆一陣子?”
他並不知道方無恙的師父是誰,方無恙也不肯說,平日都神龍見首不見尾地在外遊蕩,但過年的時候必然會離開京城,消失幾個月。
說師父沒什麼親人朋友,好歹對他一場養育之恩,總不能在最熱鬧的時候,讓師父冷冷清清一個人。
“師父今年看我煩,就早早把我趕回來了。”
兩人穿街過巷,不多時上了酒樓,這是他們的習慣,每次方無恙回來時,都要聚一聚,當是接風洗塵了。
“聽說你還真的入仕了?”方無恙走在前面,拉門而入,不解問︰“入仕有什麼好的,不自由……”
木質門把手在他手中發出嘎喇一聲,硬生生被從門上擰了下來。
柳重明悶笑一聲,推開他,徑自進去坐下,還不忘囑咐︰“一會兒別忘了給店裡留錢,修門。”
廂房裡坐的除了熟悉的白家兄弟,還有一人站在柳重明的座位後面。
那人著一身珊瑚色長衫,領口延伸出一段被襯得雪白粉嫩的脖頸,垂落在肩頭的烏發中纏繞著幾段紅繩,紅黑相間的相思子在發間若隱若現。
“這他媽的……什麼鬼……”方無恙手裡猶自舉著把手,與人一對視間才悚然驚醒︰“這不是小曲哥?怎麼變成這樣?”
他用手虛虛地擋在面前,視野裡只露出那雙妖瞳,才更確定︰“還真的是小曲哥!”
白家兄弟就等著看他的好戲,在一旁笑得打滾。
“寧王的傻樣沒看到,看到方無恙的,也不虧。”白石岩先開口︰“重明,廖廣明要是還跟你賴帳,非要說你輸,你就把方無恙推出去跟他吵。”
方無恙倒不至於像寧王那樣,沒出息地把茶水從下巴喝到前襟上,只是一直把人盯著,在桌邊坐下。
“送我的?”
“想得美。”柳重明不客氣地嗆他。
“媽的,柳重明你什麼意思,”方無恙也不客氣地爆了粗口︰“光給我看看?炫耀?”
“對啊,炫耀,”柳重明將泥金小扇在手中唰地展開,微笑地搖著︰“我花了多少銀子和時間,才把他養成這樣,當然要炫耀。”
“方哥你是不知道,二哥最近收的帖子有那……麼多,”白石磊比了個誇張的手勢,幫著搭腔︰“二哥硬是哪兒也沒把人帶去,你沒看到寧王爺的哈喇子流了那麼長,天天罵二哥小人得志。”
柳重明用扇子拍他的頭︰“最後一句不用說。”
方無恙氣得想笑︰“好你個柳……”
他忽然發現有哪裡不太對,廂房的桌子寬大,原本該一邊坐兩人,可如今他自己坐了一邊,柳重明和白家兄弟在對面。
白石岩看出他的詫異,忍著笑好心給他解釋。
“重明讓我們幫忙防著,敢動小曲哥,打死你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柳重明︰雖然你倆相談甚歡,但我趕腳哪裡不太對ps︰知味不是真龍套,不過現在肯定沒人猜出他的身份,有興趣的可以胡亂猜猜所以有人知道方無恙的師父是誰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