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裡安靜了許久,才聽有人嘆了一聲。
曲沉舟還沒來得及站起身,便被人牽著袖子,拉去榻邊坐下。
“這裡也沒別人,不用拘著自己。”
柳清如要去拿幾案上的茶壺,慌得曲沉舟連忙上前幾步,將茶杯斟滿。
“坐著吧。”柳清如招呼著,見他眼角還留著一點緋紅,又嘆一聲︰“以前一直聽重明說起你,如今總算是見著了。”
“娘娘……”曲沉舟的目光落在茶杯裡。
從前他肯吞下朔夜,不僅僅是為了重明。在宮中住了這些年,柳姐姐始終對他照拂頗多,並不比給重明的少。
他私下裡也叫一聲“姐姐”。
逼宮之夜,他本打算拉著柳姐姐一起走,可在冷宮中的幾年,早已將柳清如的身體煎熬得形銷骨立,又拚命生下孩子,連被他背著的顛簸都承受不了。
可救不了人,終究是問心有愧。
柳清如不知他在想什麼,只是見他額角漸漸出了細汗,試著用帕子沾沾,沒有被躲閃,才慢慢說下去。
“我是個做姐姐的,看著重明從小長大,怕話裡難免偏袒他,就不勸你們了。你自個兒能過得順遂,愛惜自己,別的都不是要緊事。”
“重明什麼都不肯跟我說,我在宮裡,知道也都是道聽途說,不明就裡。他做事混帳,你就不要理他。”
“正巧借眼下這個機會,多來我這裡幾趟,我這裡不說算是個安穩的地方,好歹也比宮中別處穩妥許多。”
“可重明擔心的對,宮中不是你該一直住下去的地方。這麼短時間,你鋒芒太盛了。”
曲沉舟默默點頭。
他也知道。
上一世入宮時,他卑微怯懦,什麼也不敢說,更不知道怎麼討皇上喜歡,誰都可以拿捏欺負他,自然也沒人把他放在眼裡,不過是皇上趁手的一樣工具而已。
可這一次,他不光跟柳家早早惹上了關系,又是景臣送進宮的,而景臣眼看就要因此而封王,更別說皇上如今幾乎天天都要召他,即便不卜卦,也會閑聊幾句。
有了敏感的站位,處境自然跟從前不能相提並論。
“出了宮去,不像宮裡這麼惹眼。到時皇上信你,幾家怕是就要轉而拉攏你,重明他們又能方便護著,總歸是好許多。”
柳清如遞了茶過來,這次他沒有拒絕。
“娘娘,不是我不想出去,只是現在還沒有想出辦法。”
他垂目看著茶杯︰“您也該知道,皇上破例讓我住在宮中,一來是因為他需要我,二來,就是怕我心性不定,被哪一方拉攏過去。”
柳清如輕蹙著眉頭,也知道出宮兩個字,說出來容易,做到難。
皇上素來對司天官便是在警惕和信賴之間搖擺。
若說對從前那些跳梁小醜,皇上更多的是作壁上觀,到了曲沉舟這裡,皇上明顯已經在不知不覺中,向著信賴的極端滑去。
除了未成年皇子外,還沒有哪個男人能破例被允許住在宮中。
“重明說,這兩個月朝中逐漸起了彈劾折子,”她輕聲說︰“我讓重明和父親時刻看著,掌握著火候,看看能不能順勢送你出去。”
若是這火苗被皇上壓下去,曲沉舟也許永遠也沒有出宮的機會,若是燒得太旺,怕是會將人一起燒成灰。
曲沉舟勉強牽動嘴角︰“勞煩娘娘費心。但我暫時還不能出宮。”
“為什麼?”
“還只有兩個月,時間太短了,”曲沉舟冷靜漠然,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︰“皇上如今對我的依賴有限,我還不能走,我要等到他……更離不開我!”
他看看外面的時間,就要起身。
“時間差不多了,娘娘還請歇息。我明天再來,皇上若是問起……”
“就說你在侍茶,”柳清如接口︰“我明白,不用擔心。”
曲沉舟點頭,起身去取披風,又想起什麼。
“娘娘如今身體要緊,別的事都不要管,保護好小皇子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‘雲遮月’的卦言不吉,的確是有人要害小皇子,但娘娘也不必擔心,從我在皇后面前說出這句卦,皇后自己便知難而退。”
“只是我不確定之後是否還有什麼花招,待稍後再來為娘娘卜算。”
“還有,懷王他……對您有非分之想……”
柳清如上前,為他捋順系帶,戴上雪帽,才說︰“我知道。”
曲沉舟吃驚不小。
“女人的直覺,你們不懂,”柳清如莞爾一笑︰“我會留神,如果將來有用得到的地方,盡管跟我說。”
“沉舟,我知道你心裡裝著大事,可眼楮不能光看著三位王爺。”
“你坐在這個位置上,看著你的人,也不僅僅是他們幾個。”
“我在宮中久了,看的也多,無論是朝臣還是王爺,距離皇上畢竟遠,有的時候不光比不上枕頭邊一口風,甚至比不上皇上身邊人的一句話。”
曲沉舟心中一動︰“娘娘指教。”
“留心於德喜,”柳清如送他出門,輕聲囑咐︰“他在皇上身邊十多年,是最親近的人,也是皇上最信任的人。你靠皇上越近,就越會讓他覺得不舒服。”
於德喜……
曲沉舟心中細琢磨著,在暖閣外等候,站了片刻,才等到宣他覲見的口諭。
棉簾掀了掀,先出來的是嫻妃,瞧見在門邊肅立的他,微微點頭,算是招呼過。
嫻妃常年陪在太后左右,極少被宣召,此時出現在這裡,也只能說明一件事——慕景臣封王一事已成定局。
他隨宮人入內叩拜,抬眼時,見於德喜並沒有隨侍在左右,更是明白了柳清如的意思。
跟廖廣明從前的處境相似,於德喜安身立命的靠山,就是皇上,誰要爭皇上身邊最近的位置,誰要分走皇上最多的信賴,誰就是他於德喜的對手。
“皇上,”他見宮人們都被遣出去,叩拜在地,雙手托起花草箋︰“臣不負皇上所托,三位王爺的卦言在此,請皇上過目。”
事情會變,人總是不會變的。
與對柳家相比,皇上對三王的提防隻多不少。
如今聖旨已下,齊王的兵權被剝得七七八八,隻留下五百親兵,半月內啟程前往封地,不許返京。
從年前開始,朝中已為此爭執不休,拖了這麼幾個月,終於塵埃落定。
明面上似乎只剩余波,私下卻不知有多少振蕩。
南衙暫交給薄言統領,兵部交接就起了好一陣風波。皇上甚至令白家撥調一營來京中,與北衙合並巡城,才順利將虎符收回。
這樣一來,皇上更是鐵了心,齊王外放已成定局。
在這樣的時候,皇上光是得了眼前的安穩還不夠,還需要知道長遠的安寧,而他就是最好的定心丸。
虞帝眯著眼楮,招招手,讓他上前。
“念吧。”
曲沉舟膝行上前,將一枚花草箋呈上,說道︰“齊王爺府中忙碌,臣不敢耽擱太久,王爺今日的卦言是——戟平西歸,近山不近水。”
虞帝嗯了一聲。
這卦倒不難解釋,戟平便是前往齊王封地的必經之地,從京城向西而行,既然是去往封地,說一個“歸”倒也合適。
“近山不近水呢?”他問。
曲沉舟忙答︰“臣愚鈍,臣沒有出過京城,也不知道一路情況如何。臣猜測,也許是說王爺不走水路更好。”
“景德問過你沒有?”
“問過,但臣不敢妄言,不敢在王爺面前胡亂猜測。只是王爺說……”曲沉舟飛快抬眼,目光閃爍,又慌忙低下頭。
虞帝睜開眼︰“怎麼話隻說一半?”
“王爺托臣求問皇上,能否再撥五百人,隨行上路……”曲沉舟話沒說完,聽虞帝冷哼一聲,忙匍匐在地︰“皇……皇上恕罪,是臣多嘴。”
“再五百人?他也就是瞧你老實好說話,換第二個人,都不會敢在朕面前說起這話,”虞帝閉目小憩片刻,斜眼瞥他︰“你怎麼看?”
“是臣多嘴……”
“朕在問你話!”
“是……”曲沉舟直起腰,咬著下唇冥思苦想,才輕聲回答︰“皇上,臣沒什麼見識,從前連出個大門也怕,京城更是沒出過幾次。想著王爺這一去那麼遠,心裡害怕,想要多帶幾個人在身邊……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虞帝看他片刻,忽然忍不住嗤笑出聲,叱責道︰“好小家子氣,當景德像你一樣麼?”
曲沉舟低頭諾諾。
“到底是個孩子。”虞帝看著那張花草箋,竟不知怎的冒出這樣一句。
“回皇上……臣今年已經十七,不是孩子了。”
“沒說你,”虞帝笑著呵斥,示意他往下說︰“另外兩個呢?”
“懷王爺寧和,無虞。”
曲沉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,可那張看似溫和的臉第一次那樣近在咫尺,如一塊燒紅的烙鐵。
他只有用盡全力壓抑自己,沒有歇斯底裡地撲過去。
如果一句惡毒的卦言也能讓懷王覆滅,他一定義無反顧,可他更清楚,與柳家不同,朝中明裡暗裡為懷王說話助力的,不僅僅是宋家。
柳家從前的慘狀,不會出現懷王身上。
“曲司天,”那個聲音又這樣叫他︰“曲司天的故鄉,是長水鎮是麼?”
隻這一個問題,他就明白了,懷王在查他,懷王在……試探他。
而三位王爺裡,只有懷王沒有卦言,也讓他更確定了,懷王本就是將更多事假手他人去做,是他卜卦的克星。
而且在得知他每五日佔卜一次後,懷王更是懂得在關鍵時候聰明地避開他,否則上一世裡,他也不至於連逼宮這樣的大事都無法得知。
雖然不知道懷王究竟要去查什麼,可懷王心思縝密,不可能無端地問起長水鎮。
曲沉舟隻停頓了一瞬,聽虞帝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,不敢再分神。
“寧王爺……寧王爺的卦言是——酒中酒醉紅迷花,樓上樓爭笑好強。”
“又是醉紅,又是迷花!這畜生……”
虞帝突然發怒起來,將那托盤拂去地上,臉色陡然漲紅,還想說點什麼,卻咳得厲害,一時竟是喘不上氣的樣子。
曲沉舟大驚失色,也顧不上什麼,忙起身上前,慌手慌腳地在榻旁的小櫃子裡翻找,當真讓他找出於德喜平日拿的瓷瓶,湊去虞帝鼻下嗅著。
“皇上息怒。”
他忙著為虞帝在胸前順氣,轉頭看大太監已帶著宮女匆匆趕來,正要退下,卻見虞帝對他招手,似是讓他留下。
大太監熟練地奉上漆盒,看著虞帝將朱紅丹藥吞下,才依次出了門。
曲沉舟將人攙扶靠坐著,從那一開一闔的口中,聞到丹藥刺鼻的味道。
“你剛剛那幾下子,”虞帝仰面半坐著,招呼他︰“倒是挺舒服,怎麼做的?”
“那臣……就再給您按一按。”曲沉舟小心地跪在榻下,挺直身體,雙手輕輕按上,自檀中至鳩尾,往復揉按著。
在別院時,府醫見他體弱,教了他不少手法,雖然有些是民間赤腳醫生的土法子,卻是秦大夫許多年的經驗積累。
這些法子,宮中太醫未必不會,卻不可能有人敢用,尤其是太醫們人人都知道皇上吞下的那丹藥,都加了什麼東西。
曲沉舟閉了閉眼,手指雖仍然輕重有序地揉按著,心跳卻一聲響過一聲,那力道已經從臂膀凝到手肘,就要流向指尖。
老人的身體就在面前,下手只在一念之間。
可轉瞬間,他的手卻松懈下來,離開虞帝的前胸,慢慢去腿上揉按著。
於德喜掀簾進來的時候,正見到虞帝側臥著,發出極輕的鼾聲,睡得香甜。
曲沉舟跪在榻邊,專注地按著虞帝的腳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至於沉舟剛剛想做什麼,下章再說寫到這裡的時候,我想,這文的主旨是不是︰兒子們要孝順老人,別總盯著遺產,說不定老人就被哪個按摩小夥騙了233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