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清如的手心裡托著孩子小小的手,柔軟的,在溫和的光線裡泛著嫩粉色。
午後陽光晴好,她斜倚在搖籃邊,輕輕哼著調子,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嬰兒柔滑的小手,怎麼都是瞧不夠。
“娘娘,”大宮女在珠簾外低聲道︰“皇上要來了,還有兩道門。”
柳清如將搖籃裡的被子又整理一遍,才攏一攏鬢發,起身迎出門外。
與半個多月前臥床不起的情形相比,虞帝的精神好了不知多少,踏上麗景宮的台階時,也沒要於德喜攙扶,就向前握住柳清如的手。
“怎麼出來了?朕還當你這個時候在照看嵐兒。”
柳清如淺笑︰“嵐兒剛剛睡了,要不要臣妾把他抱出來?”
“罷了,小孩子,多睡睡也好長身體。”
虞帝脫下披風,抿了口茶,就著她的手嘗了兩口如意糕,才拉她坐下。
“朕這些日子沒來看你,嵐兒乖不乖,是不是日夜纏磨著你不放?辛苦你了。”
“嵐兒一直很乖,並不辛苦,”柳清如以手帕掩口,輕笑問︰“皇上這話,是在說臣妾看起來比從前憔悴了嗎?”
虞帝大笑︰“都是做母親的人了,怎麼反倒生出了小女兒的嬌嫩脾氣——阿如天生麗質,仍像朕初見時嬌妍。”
“皇上莫要瞞哄臣妾,臣妾可當真了。”
柳清如從宮女手中取了暖好的手爐,天氣入秋轉冷,燒炭悶熱,久坐又涼,溫熱的手爐恰到好處。
虞帝接過來,在暖意中舒服地嘆一聲︰“還是你這裡好,清靜,暖和。”
“臣妾也喜歡和皇上這樣坐坐,只是皇上繁忙,臣妾不敢獨佔皇上太多的時間。”
他看向身旁,見陽光勾勒出的側臉輪廓柔和光潔,仍如少女般恬靜,忍不住伸手摸了摸。
“清如,有些時候沒見,你怎麼倒和朕生分起來,就不想對朕說點什麼?”
柳清如停了片刻,緩緩跪下。
“皇上是在等臣妾提起重明嗎?不敢欺瞞皇上,從前重明不入仕時,臣妾也的確曾責怪過他不思進取。”
“可如今才知道,他能平安順遂,比什麼都好。”
“臣妾只是后宮婦人,不敢多口多舌,可臣妾也是重明的姐姐,知道他心直口快沒什麼心計,看似跋扈,實則常常吃虧。”
“這一次他沒回來前,臣妾擔心得日夜難眠。皇上責怪臣妾也好,臣妾的確想過,今後讓他遠離紛爭,再勿涉險。”
“可他性子擰,臣妾說不動他,只能求皇上對他多多照護垂憐,莫要再讓他……”
後面的話都被低低的哽咽蓋過。
“重明也是朕看著長大的,自然會憐惜愛護。”虞帝將她拉起身,覆在她手背上︰“好在這次他福氣大,平安回來了。”
說起這個,虞帝難免心有余悸。
想當年柳家長子出事,朝中鬧得沸沸揚揚,連素來平和的安定侯也不肯善罷甘休,逼得他不得不一次次讓步。
這一次柳家世子若是再出了意外,又趕上太后一事,兩家夾擊下,恐怕一年兩年都再無寧日。
搞不好還要推曲沉舟出去抵罪。
好在老天庇佑,柳重明墜入山崖居然大難不死,被白家兵馬一路護送回京。
唯一有些棘手的就是,柳重明哪是吃悶虧的人,回京當日就直奔宮中,說木精本該是他拿到的,卻被曲沉舟暗中偷襲,竊了他的功勞。
若換做是別人,虞帝也就做個順水人情,將人交給柳家任憑處置。
偏偏是曲沉舟。
那枚玉佩讓他終於安穩下來,能日日好睡不說,曲沉舟還為他調製了與木精相得益彰的丹藥,若非如此,他也不會這麼快恢復精神。
既然柳重明已經平安回來,曲沉舟是斷不能交出去的,柳家也同樣需要被安撫。
這些年來,他兩手扶持了不知多少捉對廝殺的宿敵,卻從未像現在這樣頭疼棘手,哪個都不舍得撒手,哪個都值得自己重用,無可替代。
更何況那邊還有個唐家吵鬧不休,他勉強壓了這麼久,距離撕破臉也許就差一步。
不能再等了。
向他討要說法的柳重明……是他眼下最好的武器。
“清如,”虞帝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︰“朕知道你性子柔和,不喜爭執,后宮之中若是人人都如你,朕也省了許多心。”
柳清如沾沾眼角,忙答︰“皇上折煞臣妾,臣妾不過是盡些本分而已。”
“這次雖說是沉舟拿了東西回來,朕也不會虧待重明,這一路上,想必他也吃了不少的苦,朕自然記得他的功勞。”
虞帝盯著她,柔聲問︰“阿如,嵐兒早晚要長大,你喜歡哪個字,先說與朕聽聽。”
柳清如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,跪倒在地,再不肯起。
“皇上!嵐兒年紀尚小,德行未知,臣妾不敢奢求太多,隻望他健康平安,其他一切,臣妾都不需要。”
“若朕堅持呢?”虞帝眯了眯眼。
“皇上是天下之主,臣妾不敢忤逆,”柳清如微微低頭︰“若皇上堅持,請容許臣妾為嵐兒擇一封地。”
“你們啊,”虞帝無奈一笑︰“骨子裡還真是跟你爹一樣,無爭無求的。你放心,有朕護著你們,多大的恩寵都擔得下。”
柳清如深深叩拜下去︰“臣妾為嵐兒謝過皇上。”
見她不肯主動開口,虞帝的心反倒放回肚子裡,伸手拉她︰“睿字如何?聰敏穎異。”
睿……
“睿王麼?”柳清如目送著虞帝的身影在宮門外消失,才向身旁的宮女吩咐一聲︰“去讓重明把繡坊的新樣子拿些過來,梅花的就好,現在就去。”
慕景昭扒在窗格子上往外看,從前自由來去的地方被分割成小塊的天地,急得他恨不能把自己切成一塊塊的,好無聲無息地溜出去。
木門響了一聲,端著托盤的宮人魚貫而入,在桌上擺好膳食,又沉默地即將離去。
“等,等一下!”慕景昭也顧不上什麼體面,一把扯住當前那人,只差痛哭流涕。
“這位姐姐,現在外面怎麼樣了?皇上有沒有找人為我平冤昭雪?母后呢?母后怎麼不來看我?舅舅呢!怎麼都沒個人來看我?是不是把我忘了?我是冤枉的!我真的是冤枉的!”
那宮人不敢與他糾纏,急忙扯出衣袖,低著頭匆匆出去。
兩扇門間的縫隙合攏,將陽光關在外面,屋裡冷清寂靜得令人發瘋。
慕景昭終於忍不住尖叫一聲,想要將桌子掀翻,可之前已經吃過苦頭——掀翻之後,就只能餓著肚子等到下一頓飯來——終於還是收回手,一頭趴在桌上,嘶聲嗚咽起來。
“為什麼沒人信我!我真的什麼都沒做!”
外面有人叩門,極輕的兩下,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失心瘋,一時聽錯,可很快又是兩聲,緊跟著熟悉的聲音叫他︰“王爺。”
慕景昭的眼淚瞬間飆出來,慌著在門裡亂摸︰“重明!是重明嗎?”
隔著窗紙,他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與守衛說了兩句,門被推開。
“重明!真的是你!你什麼時候回來的!”他如逢救星地撲上去,哽咽著︰“真沒想到,到這個時候還能來看我的是你,不枉費我跟你交好一場。”
“王爺稍安勿躁,”柳重明伸手搭在他的肩上,按著他在桌邊坐下︰“我能來這裡,一是皇上允了,二也是受皇后娘娘所托,擔心王爺在這裡焦躁。”
“我能不焦躁嘛!”
終於見到了熟悉的人,慕景昭終於有訴苦的地方,一放松下來,肚子也知道餓,手忙腳亂地把食盒裡的東西都騰出來,狼吞虎咽吃了幾口,才驀地滾下幾滴眼淚。
柳重明奇怪︰“王爺這是怎麼?難道我來的不是時候?”
“是時候!太是時候了!”慕景昭胡亂抹兩把,忙不迭地說︰“皇上既然肯讓你來,這是要放我出去是嗎?我真的是冤枉的。”
“王爺不要慌,”柳重明耐心安撫他︰“實不相瞞,我剛剛回來沒多久,還沒搞明白王爺這邊到底怎麼了,你慢慢吃,吃完再說。”
慕景昭聽出話頭了,唯一一個經過皇上首肯來見他的,又肯詢問當天發生了什麼,這不就明擺著是他自證清白的時候?
“重明,還是你好啊。我跟你說,我當天真的什麼也沒乾,就是中間出來方便一下,然後看到個人——真的我不騙你,我當時還以為是沉舟,但是多看兩眼又沒沉舟那個媚勁。”
“哎反正我就是跟上去了,發現太后她老人家就在院子裡歇著,你說我總不好拔腿就走吧,我就進去請個安。”
“本來還喝茶呢,結果喜公公突然就從後面遞刀到我手裡,我還沒反應過來,那刀子就……”
慕景昭磕磕巴巴的,單是回想起來就嚇得夠嗆。
柳重明替他說下去︰“喜公公逼你拿著刀子刺到太后身上,然後又刺傷自己?”
“對對!”慕景昭高聲叫︰“就是這樣!他們叫我也叫,結果薄言帶人進來的時候,偏偏看到刀子還在我手裡呢!到現在都沒人聽我說句話!”
“不是沒人肯聽,”柳重明耐心問︰“王爺,當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嗎?”
“沒……沒有了。”
“這就是了,太后身亡,我回京時已然入葬,”柳重明替他嘆氣︰“喜公公上吊自盡,追隨太后而去,當時又沒有別人看到,沒人可以證明王爺的話是真是假。”
慕景昭目瞪口呆,突然慌亂起來︰“什麼意思?難難道我就是凶手了?我不是!重明,我該怎麼辦!我該怎麼辦!”
“王爺稍安勿躁,”柳重明垂目沉思片刻︰“王爺當時刺向太后時,太后有沒有躲閃?”
慕景昭篤定︰“沒有!不過……老人家也許是年紀大了……喜公公個狗東西!平時沒看出來他包藏禍心!”
“太后有沒有呼救?”
“也沒有,”這下慕景昭有點反應過來,卻又更加糊塗︰“難道……難道太后授意喜公公?不能啊!這可是人命啊!”
“那王爺有沒有想過,太后和喜公公為什麼要這麼做?”
這正是慕景昭想不通的地方,從前與太后單獨相處的時候不是沒有,怎麼冷不丁就會發生這種事。
柳重明扳起手指說給他聽。
“首先,引著王爺過去的人與曲司天神似。”
“其次,王爺應該還記得,在這之前,曲司天半夜跑去太后宮中,與太后聊了許久。”
“第三,我從皇上那兒知道,曲司天離京之前,說不要皇上與皇后娘娘單獨相見。”
“王爺琢磨出其中的滋味了麼?”
慕景昭怔怔看著一根根手指︰“重明我……我腦子有點亂,你就直說吧。”
“王爺,要害你的人,是曲沉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