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諸位人在京中,對於發生了什麼,該是比我和世子更清楚。”
屋內一桌六椅,正適合幾人落座,曲沉舟坐在桌邊,向下掃一眼,又看向一桌之隔。
“世子好了沒有?可曾聽說太后的事?”
“好了,好了,”柳重明臉色仍是鐵青,強忍著疼,鎮定回答︰“我昨天回京,已經聽人說過了。太后壽誕上,寧王持刀行凶,喜公公親眼所見。”
他向右手側一人問︰“皇上有沒有意思讓你插手?”
“沒有,”凌河搖頭︰“天家的事,哪有大理寺去管的份。我隻隨皇上去見過一次喜公公,喜公公一口咬定,說他們剛在攏翠苑歇下不久,寧王在門口借口看望娘娘,他們毫無防備,就開了門。”
“我聽說喜公公身上也有刀傷,”柳重明問︰“傷勢如何?如何落刀的?”
“不清楚,喜公公在皇上面前發毒誓所言是真,當天夜裡就懸梁自盡,追太后而去了。皇上起先並沒有讓仵作驗傷,倒是太后那邊……”
凌河轉向容九安,示意他接口。
“唐侍中在朝中鬧得厲害,鬧著要為太后驗屍,可天氣炎熱,太后早已下葬,更多人反對重啟棺木,對太后大不敬。”
“最後兩邊只能各讓一步。喜公公的驗屍結果來看,的確是被寧王手中的刀刃所傷,持刀方向和兩邊身上的血跡都對得上。”
“唐侍中無話可說,轉而要見寧王,但皇上並沒有允許。”
凌河點頭︰“若這案子是在大理寺,我也不會允許,唐家可動的手腳太多,兩下對了口風,太后就白死了。”
“凌河怎麼看?”曲沉舟的手指輕輕叩著扶手︰“寧王當真是凶手?”
“不清楚他是不是凶手,只是從仵作的結果來看,行凶時刀的確是在寧王手裡握著。”
“這還不好辦?”
白石岩起身,手中虛虛地似握著刀柄,向方無恙示意一下。
在方無恙到面前時,他閃身到身後,一手捂住方無恙的嘴,一手將刀塞在方無恙手中,向前一刺,而後一反手,又向自己腰肋處刺了幾下。
所有人都看得明白,這兩人之間身高的差距,與喜公公和慕景昭相差無幾,尤其是慕景昭呆愣的情況下,力量上的差距更大,幾乎沒有反抗的余地。
“很好,”曲沉舟認同道︰“這麼說來,大家其實都認同,與其說太后被殺,不如說是太后借寧王的手自盡,嫁禍給寧王。”
沒人反駁這個說法,實際上,唐侍中和皇后在前朝后宮鬧得厲害,也是因為這個猜測。
只是當時在現場作證的人都已經死了,寧王的口供又是空口白話,不足以自證清白。
習慣使然,凌河的關注點在案件本身︰“我很不能理解,太后這麼做,究竟是為了什麼?”
柳重明看一眼曲沉舟,對凌河似笑非笑︰“多想無益,你要是能把后宮的恩怨摸明白,距離抄家問斬也不遠了。”
凌河識趣地閉上嘴。
容九安向他微微探身︰“哥,要不然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
凌河知道弟弟想說什麼——要不然你先離開吧,這樣堂而皇之的血腥詭計,曾經是他最深惡痛絕的。
可公道正義的源頭已經歪曲,由不得他以荒唐治荒唐。
“我明白,惡人自有惡人磨。”
“惡人”好看的眼角挑了一下,微微一笑︰“說得對。惡人自有惡人磨,皇上如今看著態度模糊,實則已經有了傾向,只差一個惡人為他解憂而已。”
“什麼意思?”白石岩不明白。
柳重明為他解惑︰“寧王此案疑點重重,若皇上真心想為他洗清冤屈,多得是可以著手插的地方。”
說到這個份上,白石岩也明白了︰“皇上不想留寧王了?!”
“何止是不想留寧王?”曲沉舟答他︰“寧王被驕縱成那個樣子,皇上也許早就無意寧王繼位,只是恐怕有把柄被唐家拿捏。這一次將寧王禁足在宮中,也是讓唐家投鼠忌器。”
方無恙始終在旁邊一聲不響,此時才不解皺眉︰“投鼠忌器?我不清楚你們這些彎彎繞,不過聽這話,難不成如果唐家奪回寧王,還敢做點什麼大逆不道的不成?”
“他們敢不敢是一回事,可皇上並不想讓他們豁出去,拚個魚死網破,把什麼陳年舊事都抖出來。”
柳重明在這一條條分析中逐漸理清了頭緒,與曲沉舟對視一眼︰“皇上吊著唐家的心,就是在期待點什麼。石岩。”
“怎麼?”
“這些日子,皇上有沒有調動北衙?”
“有啊,”白石岩應聲︰“半個月前,說是皇上要觀看北衙演武,讓我調了左右龍騎軍在觀山亭,後來皇上又身體不適,現在人馬還在那邊留著呢。”
他剛說完,自己也反應過來︰“難道皇上是為了防著……”
觀山亭就在京城和十裡亭之間,若是十裡亭處有騷動,左右龍騎軍就是致命的一處伏兵。
這本該是軍中機密,不為旁人所知,如果不是跟眼下討論的事情關聯在一起,還不覺得怎麼令人毛骨悚然。
“不止是防著,而是期待,”曲沉舟糾正他︰“隻一個疑點重重的刺殺,就算能掐斷寧王往上爬的路,卻還不足以徹底按死唐家。如今局勢膠著,需要一個人……”
“這個人被曲司天半路陷害,死裡逃生,即將回到京中。”柳重明坦然接口︰“因功勞被搶,急於立功。若此番事成,必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,諸君有想逢迎巴結的,別忘了趕早。”
白石岩目瞪口呆,來回看著桌案旁坐的兩個弟弟。
“你們……你們倆是早就已經對好話頭了?”
“沒有,我也是剛剛見到世子而已,”曲沉舟正色回答︰“不過是話說到這裡。這是最該走的一條路,想要破局,皇上也在等這麼一個人,而世子是最好的人選。”
鬥室裡安靜片刻。
無人反駁,他們比旁人都知道更多內情,一切順下來水到渠成,卻總是讓人心裡非常不舒服。
凌河想要走,又猶豫一下,重新坐回來。
“世子,如果到那一天,小殿下會不會也變成這樣?”
“我不敢對未來有十成把握,可是姐姐不會這樣教導殿下,”柳重明鄭重起身,向幾人一拱手︰“未來也有勞諸位多多扶持,矯枉過正,柳重明在此先行謝過。”
凌河沉默片刻,也回了一禮。
方才緊張片刻的氣氛終於緩和回去。
柳重明輕輕嘆了一聲︰“如今寧王懷王尚在,我不敢狂妄自大,諸位也各自珍重。”
“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唐家有機會翻身,否則牽累到皇上聲譽,國本不安。”
“如果我這邊一切順利,稍後也許不止是唐家的事,若皇上……”
他停頓一下。
“若皇上當真對唐家積怨已久,有心牽連,我和沉舟自然會想辦法避免,也有勞諸位多多援手。”
“稍後我們也會與我爹商酌,奪嫡一事固然緊要,蠅營狗苟之人固然不可留,但不能因此牽連無辜。”
“無論是皇上向九安問起,抑或是稍後有人陷入大理寺中,都請諸位審時度勢。”
“懷王雖被禁足在家,但不可能不暗中插手,諸位也要保重自己,如果有任何意外,我和沉舟必然全力相助,切忌孤軍奮戰。”
言已至此,不必多說。
他將四人送走,轉頭看見曲沉舟隻抿著嘴笑,忍不住莞爾︰“笑什麼?”
“重明剛剛真是氣勢十足,果然想起從前之後,就是不一樣了。”
柳重明最怕提起這個,也知道小狐狸就是專門揶揄他的,欺身上前︰“今晚不回宮了是不是?不想睡了?”
曲沉舟攔著他︰“世子爺剛剛給他們都派了任務,怎麼偏偏漏了我?”
“我哪敢命令你,”柳重明與椅子一起前後夾擊,迫得人不能動彈︰“又是想要什麼了?拐著彎地跟我說話。”
“不是我想要什麼,是世子想要什麼?十裡亭的兵權對嗎?”
柳重明笑起來︰“什麼都瞞不過你,曲司天要不要為我卜上一卦?”
“皇上有令,下官不得私自卜卦,世子要用強嗎?”
曲沉舟用手指卷著他的頭髮,漸漸收斂起笑意,竟嘆了一聲。
“寧王這邊一鬧,別說皇上不可能任由你一家獨大,慕景延自己就會順勢出來,可惜眼下還沒有什麼把柄,能壓得他翻不了身。”
“十裡亭一旦被騰空出來——不是我說喪氣話,世子未必能爭得過他,尤其是如今北衙的龍騎軍還被征調到這麼近的地方,實則對世子不利。”
連曲沉舟都無法預期的事,柳重明更不會紅口白牙地打包票。
“我知道,只能盡量去爭取。即便這個爭取不到,皇上也該會考慮用別的方式犒賞我,如果能趁這個機會為嵐兒爭取到封號,也算是進了一步。”
曲沉舟沉默片刻,微微搖頭。
“不妥。”
“我當年親身經歷過逼宮之亂,太清楚十裡亭的兵權在慕景延手中會如何,就算小殿下封王,那邊也是心腹大患,須得提前扼殺。”
他的眼角挑起,又帶著那樣慵懶狡黠的笑。
“剛剛世子問我想要什麼,我倒真是有想要的,世子肯給嗎?”
“當然肯給,”柳重明用手指搔著他的下巴,看他仰著頭眯起眼來︰“想要什麼?”
“我想要……世子把寧王的功勞,分我一半。”
知味搖晃了一下身體,覺得轎子顛簸得有些快,卻不知道這是要去哪裡。
樓裡的大家都羨慕他好命,他也是這般想的——不知自己究竟是哪裡出眾,可以被世子養在樓裡,還不用接客人。
半個多月前,更是有人將他直接接到了世子別院裡,卻始終沒見到世子。
今天又叫他出來,也不知道是要去什麼地方。
始終這樣被人呼來傳去,心裡總是忐忑不安,生怕自己這是又要被賣去哪裡。
他正胡思亂想中,忽然聽轎子外有粗重的聲音厲聲問道︰“什麼人攔路!好大的膽子!”
外面隨行的下人上前去不知說了些什麼,對方明顯並不買帳。
轎簾呼地被掀開。
不用等人呵斥,知味忙下轎跪倒,匍匐在地。
“下奴知味,叩見各位軍爺,下奴不慎沖撞冒犯,罪該萬死,還望軍爺看在世子情面,饒恕下奴。”
面前安靜下去,他不敢抬頭,只能聽到有人被攙扶著下馬,向他緩步走來。
低矮的視野裡出現一片藍白相間的花紋,綴在檀色下擺上,他見過的貴人們裡還沒有這樣的品階,也不清楚該怎麼稱呼,只能更深叩拜下去︰“大人恕罪。”
卷纏的馬鞭點在下頜,讓他抬起頭來。
“小……小曲哥……”知味吃了一驚。
有人在頭頂怒喝︰“放肆!這是曲司天!”
知味不知所措,想要慌亂地低頭,卻被人別著下頜不能動。
“世子的情面?”
聲音是他認識的那個小曲哥,可這冷笑的口氣卻不像。
“衣裳不錯,知味這是去哪裡?”
一旁的下人忙替他應︰“回曲司天,世子吩咐,讓知味隨身侍奉,這是要去找世子。”
知味撐在地上的手微微發抖。
他在樓裡與人閑聊,自然也偶爾聽說過一些,可畢竟距離他太遠,再怎麼聽說,也不及親眼見到曲沉舟這般震撼。
“曲曲司天饒命……”他太清楚如今自己要頂替的是誰曾經的位置︰“下奴不敢……”
“不敢什麼?”
曲沉舟不動聲色地打量他,將馬鞭在他肩上輕輕敲了兩下︰“好好伺候著。”
直到馬蹄和腳步聲都從身旁離開,他才慢慢起身。
“小曲哥……怎麼像換了個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