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場冬雪落下之前,榆陽街上突然熱鬧起來,上次有人頻繁出入這裏,還是為了瞧新鮮,看看那個眼睛異瞳的漂亮小孩子。
如今是為了同一個人,進出的人卻都帶着謙卑讨好的笑容。
雖然奇晟樓早被推倒,建成了曲府,可沒人想到,曲司天居然真的能從宮中全身而退,成為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。
在這風口浪尖的時候,皇上不光放心地放曲司天出宮,更是接二連三的賞賜往府裏擡,昭顯着皇恩浩蕩,像是生怕有半點不合時宜的揣度。
如此一來,倒是沒人會懷疑曲司天的聖眷濃重,只是免不了猜測,皇上這是不是在查探那兩邊的動向。
尤其是在流言甚嚣塵上的時候,與平易近人的懷王相比,曲司天與世子之間的冤仇無解,柳世子明顯已經落後一大截。
許多人琢磨着這位混橫的世子爺會不會放低身段,與人化幹戈為玉帛,柳重明卻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舉動。
就在喬遷的第一天,姿态清冷的曲司天難得敞開大門,熱熱鬧鬧地迎接前來恭賀的賓客時,街對面的大門也開了。
柳重明仗着自己財大氣粗,居然早就将曲府對街的鋪子買下來,連格局都沒改,不講道理地直接将酒樓茶肆做了私宅。
就專等着曲府喬遷開門的第一天,出來給人添堵。
曲司天心裏堵不堵,旁人不知道,可前來恭賀的人心塞得厲害。
原本打算好好跟套套近乎的,如今在街對面灼灼的目光中,不光只能丢下賀禮就走,還不得不急三火四地讓親随回家去,趕緊再準備一份賀禮過來。
晚去的人親眼目睹,柳世子心滿意足地把賀禮收了個夠,還打算過來登門拜賀,結果被曲司天親自堵在門外。
曲司天站在臺階上,才與柳世子一般高矮。
這兩人互不相讓又離得太近,旁觀的人甚至搞不明白,他們下一刻會打起來還是親在一起。
最後好可惜無事發生,世子也沒能進曲府,可榆陽街自此被劃做兩半,要走柳世子那邊還是曲司天這邊,總要好好掂量掂量。
原本想着借機與曲司天私下多走動的那些小心思,都被扼殺在搖籃裏。
他們算是看出來了,世子爺這是打算跟曲司天硬杠上了,自己不好過,也不能讓別人好過。
別的不說,這麽任性地一折騰,更沒人指望柳家能拉攏到曲司天。
如此一來,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地往宋家那邊瞟,倒讓懷王也不得不避着曲司天走。
有人拿這事去向虞帝說,虞帝只呵呵一笑——真是年輕氣盛的孩子。
有了皇上這句話,年輕氣盛的兩邊更是沒人敢管了,榆陽街上半邊守着骁營,半邊守着錦繡營,中間像是就差一根□□似的。
除了偶爾北衙從這邊借道經過,其他時間冷清得仿佛能跳出個鬼。
“你們倆這可過分了啊,”白石岩灌下一口酒,痛心疾首地責備:“好好一條街,搞得這麽冷冷清清的,我從中間走都覺得瘆得慌。”
柳重明酒量不行,幾杯過後就換了茶水,笑着應:“有什麽瘆得慌?如果讓頭頂這條街熱熱鬧鬧車來車往的,改天再一不小心塌下來,你就該從土裏刨我和沉舟了。”
他們現在所處的地下密室就在榆陽街的下面,認真算來,離兩邊的門口都有一段距離。
“別!”白石岩連忙攔住這話頭:“別說這麽不吉利的,你們好不容易才……”
才怎樣,他不敢說的太明白,生怕眼前的和樂不該屬于他們,生怕塵埃落定之前,會被突然收回。
柳重明呵呵一笑,不知怎麽跟好友解釋失而複得的心情,也正是這種喜悅讓他更明白,追悔過去和焦慮未來都是徒耗力氣,不如看護好眼下。
“石岩,未來變數不可測,我們守好壁壘,踏實向前推進,不多想別的。”
兩個弟弟如今已是衆人的主心骨,白石岩更是言無不從,見他這麽坦然,心中更有了底,看了看另一邊坐在淩河和容九安中間的曲沉舟。
他們今天聚在一起,說是恭賀喬遷,實則要為之後的路好好做打算。
用曲沉舟的話說,不叫的狗會咬人,而懷王咬的地方,恐怕都是讓人心如芒刺之處,最好的法子就是快刀斬亂麻,先下手為強。
“沉舟這次……”白石岩話說到一半,又換了個話頭:“大姐姐這次能掌管後宮,真是可喜可賀。”
柳重明看他一眼,笑着問:“你想說的是什麽——沉舟這次做得可真夠絕的?”
白石岩讪讪,不得不承認:“也不瞞你,這次真的是連我都吓到了,沒想到沉舟手裏還有這麽可怕的東西,我帶人去清理戰場,都找不到哪個是寧王……”
柳重明神色微動,半晌才緩緩開口:“唐家用非常的法子得了幾十年榮寵,寧王從生下來時起,皇上就沒想過留他。這本來就是生死擂,最後只能留下一個。”
其實白石岩也知道,重明去見寧王,自然是皇上的暗中授意。就算沒有重明,也有另一個人會被支使去做這件事。
他拍了拍柳重明的肩,示意別再多想,又說:“也難怪皇上把沉舟看成個寶,這麽一來,我們都是可有可無的了。”
“你想多了,”柳重明一笑:“沉舟連對你也沒說過,那東西,只能用一次,不過一次也就夠了。”
白石岩只猶豫一下,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。
“為了震懾?”
見柳重明點頭,他不知該笑還是心有餘悸。
雖然沒親眼見到箭雨自高空落下的可怕情形,卻在家裏也看到了盤旋在京城上空的飛鳶,更是親自帶兵去打掃過城外的戰場。
連父親也震撼于此,甚至拉着他推演過許多次,可在那樣壓倒性的力量下,至今仍沒有破解之法。
他們尚且如此,更別說其他人。
這樣一來,只要有曲沉舟在,所有蠢蠢欲動的心思都被釘死得不敢再動。
與重明所料的一樣,在岚兒封王、大姐姐執掌後宮的同時,懷王終于得到了夢寐許久的兵權。
可這兵權實際上徹底是廢了——經過城外那壓倒性的一戰,就算是哪個領兵活膩歪了要找死,也不會再有兵士肯随行而來。
白石岩甚至能想到,慕景延看似感激涕零地收下那塊腰牌,私下裏必然已氣得發瘋。
到了這裏,再回頭看看,原來兩個弟弟一路磕磕絆絆,已經走出了這麽遠。
他唏噓片刻,又問:“最近有沒有見到景臣?”
前幾天景臣從戟平回來了,他只在出城迎接的時候見了一面,看到人瘦了一大圈。
之後聽說景臣始終把自己關在房門裏,一直也沒露過面,連方無恙幾次過去都沒能見到人。
“喝過一次酒,”柳重明又斟一杯茶,透過袅袅水氣看着對面的人:“他還有父母兄弟在等他回頭,有些事別人幫不了他,只能看他自己。”
“如果他走不出來呢?”白石岩問。
“我不知道,走不走得出來都要看自己,”柳重明目不斜視地注視着對面:“但我知道,舍得離開的都是狠心人,換做是我,我就走不出來。”
白石岩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,半晌敬他一杯:“我該對你說句,恭喜。”
柳重明也舉起茶杯,看到曲沉舟似乎心有靈犀似的對他一笑,微微擡了擡手中杯。
淩河幾乎條件反射似的,随着他的動作抿一口酒,揉了揉額頭:“剛剛說到什麽來着?”
曲沉舟耐心地循循善誘:“說到,如果是寧王或者懷王繼位,淩少卿還會留在大理寺嗎?”
淩河茫然片刻,将酒一飲而盡。
“還會吧……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做別的什麽,他是高山白雪,太遠了,我如果再不做點什麽,更配不上他了。”
“他是誰?”曲沉舟問。
“我記憶裏,他還那麽小呢,”淩河做了個抱的姿勢:“轉眼間就長那麽大了。我不是人,我居然會對他有非分之想。”
“沉舟,他醉了,”容九安給淩河倒了杯酒:“喝酒,別理他。”
曲沉舟看着手中空空的酒杯,輕聲問:“九安,你是不是醉了?”
“沒有,”容九安摸了摸臉,篤定回答:“我挺清醒的。沉舟,不是我說你,你今天好像沒平時那麽好看了,還有點像我哥。”
“的确像,”曲沉舟看着左右兩人幹了一杯,又将酒斟滿:“九安這是在惦記着淩少卿?”
“沒有,”容九安習慣性地否認:“他忙啊,好多人等着他呢,我怎麽好去打擾他?有些話說出口,他該怎麽看我……以後還怎麽見面?不如作罷,當個想念。”
“是吧,我也是這麽想的,”淩河對他的話舉手贊同:“兄弟真是同道中人,拜個把子吧。”
曲沉舟拉扯不住,只能看着兩人興高采烈跪下,又喝一杯,虔誠地對拜三次。
這次還不等他去扶,淩河便身子一歪,栽在容九安身上,推得容九安也一起滾倒在地。
白石岩兩人及時趕過來幫忙,這裏沒有可躺的地方,只能連拖帶拽地把人拖上去,才下來好奇問:“你把他們怎麽了?這咋還拜上堂了?”
曲沉舟側身,讓他們看擺在牆邊的一排酒壇,無奈笑:“酒入愁腸,化作相思淚,我什麽也沒幹,他們自己喝得多了。”
“自己喝……”柳重明表示懷疑。
白石岩倒是笑得不能自已:“你能出宮住,是天大的好事,他們也是為你高興,喬遷之喜,多喝幾杯也不要緊。你光看他們撒酒瘋了吧,來,陪哥哥喝點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柳重明頭皮一麻,急忙拉住他:“石岩,不是我小瞧你,我勸你別跟他喝……”
琉璃一樣的狐貍眼威脅似的向他一挑,把他一肚子的話都壓下去。
白石岩不以為意地樂呵呵舉起酒杯:“重明,你這就管得太寬了。怎麽着,我三弟可還沒嫁你呢,就算嫁了,也該是你聽他的。沉舟,會劃拳不會?來走一個。”
曲沉舟提來酒壇,謙和一笑:“會一點,大哥教我。”
柳重明勸不回該死的鬼,只能捂着眼睛,聽到兩人一動一靜地劃拳聲。
“鈴铛對錘,一根筋。”
“巧七枚,八擡手。”
“快升官,滿堂紅……”
沒過多久,白石岩順着椅子滾到地上。
柳重明不得不在逼近的腳步聲中往後退,一直退到牆邊,苦笑讨饒:“英雄,放我一馬。”
“喬遷之喜呢,高興點。”曲沉舟笑吟吟地含了口酒,踮腳向上送去。
柳重明的手指插入他的發間,接下纏綿的酒,含糊耳語。
“狐貍崽,我好高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