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沉舟在觀星閣裡熟悉的烏沉香味道中醒來。
他一點也沒有睡糊塗,清楚地記得昨夜的事。
柳清如走後沒多久,他也不打算硬熬著虧待自己,乾脆利索地兩眼一閉,往地上一躺。
四周守衛的、巡邏的,都是四部兵士,沒人敢見他出事還袖手旁觀的,當即有人一面抬他去偏殿,一面飛快地向薄言回稟。
沒過多久,他被轉移回了觀星閣,在燻得暖烘烘的被褥裡一覺睡到日高起。
長水鎮固然是他曾經的執念,可那些過往早該被拋去,甚至在皇上面前的對質,他也心如止水。
有人在背後為他奔走操勞,有人不想讓他難過,有人在前方等著他,他又怎麼可以故步自封,被不值一提的繭束縛?
帷幔外的人在等著他甦醒,像是不想給他半點喘息的機會似的。
“於公公,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,就要掀被子下床︰“勞於公公久等。”
於德喜忙俯身攙扶,向一邊取了外衣過來,服侍他穿戴起床,一面念叨。
“曲司天,您這又是何苦呢?皇上從來對您恩寵有加,便是說百依百順也不為過。如今皇上扔在孝期中,哀思慎重,想著成全您全家團圓也是一樁美事。您怎麼這麼執拗,不想著為皇上分憂呢?”
曲沉舟微微抬著頭,等著他為自己束起頭髮,重戴上帽子,才歉然道︰“公公,敢問皇上在哪裡,煩請公公引介——曲沉舟冒犯皇上,罪該萬死,卻有下情想面回皇上。”
“皇上可被你氣得不輕,”於德喜嘆口氣︰“如今正在精心休養中,特意囑咐咱家,說暫時不見您,讓您出宮之後,在家禁足,不得外出。”
“公公,”曲沉舟扯著他的衣袖︰“煩請公公去求求皇上……”
於德喜搖搖頭,向他一請︰“曲司天請回吧,是非曲直,皇上自有公斷,不過您這一次,可是傷了皇上的心啊。”
見他腳下一動,像是要繞過去,於德喜一甩拂塵,也不攔著。
“曲司天如果想要硬闖,咱家也攔不住您,可皇上那邊若是氣出個好歹來,也要曲司天自己擔待著。”
曲沉舟自然不能硬來,隻得做著最後的努力。
“於公公,下官忤逆皇上,確是罪該萬死。可若是下官當真隨隨便便就與人認了親,倒給刁鑽惡民開了先例,隻空口無憑就與人攀親。下官只是擔心……”
於德喜擺手攔住他的話︰“咱家只是個奴才,並不懂朝中的事,也不敢多嘴傳話,曲司天且回家去吧,待想明白時,再向皇上說起,也不遲。”
曲沉舟無奈,隻得隨著引路的小太監離去。
於德喜站在台階上,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處,目光沉靜︰“說得真好……”
“沉舟是這麼跟你說的?”虞帝裹在厚實的裘衣裡,眼也不抬,專注地翻著手裡的折子。
“是。曲司天說,無論誰來說,他也是絕不肯認的。”
於德喜跪在地上,小心膝行上前,將虞帝的腳捂在懷裡。
他隨身伺候多年,知道眼下冬天的寒意還沒有完全過去,屋裡的炭火燒得再旺,坐久了的話,寒氣還是會從腳底一直爬上膝蓋。
虞帝果然舒緩地呼出一口氣,聲音卻是冷得透骨︰“倒是被朕養得有一把骨氣了,你說是不是?”
於德喜不敢吱聲。
“他人呢?”
“回皇上,曲司天聽從您的吩咐,回府閉門反省去了。”
“回去了?”虞帝的手指摩挲在筆桿上,緊皺著眉,似是不敢相信︰“回去了?”
“是,”於德喜弓著身,專注地邊暖腳邊輕輕按著︰“皇上,曲司天體虛多病,想來是身體的確不適,才沒敢來面見皇上,怕君前失儀吧。”
這理由太過牽強,倒不如不說,虞帝的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。
“皇上,恕老奴多嘴,為曲司天討個寬恕。”
於德喜低著頭,仿佛不知道皇上此時的沉默是什麼意思。
“老奴想著,曲司天堅持不肯認也是有原因的,他小小年紀就吃了些苦頭,又沒有為人父母,哪知道爹娘的辛苦,難免心懷怨恨。”
折子丟在書案上的響聲打斷了他的話,虞帝冷聲一笑︰“心懷怨恨嗎?朕現在才覺得重明有句話說的沒錯。”
於德喜小心問︰“皇上說的是……”
“出身卑賤,”虞帝向後靠在椅背上,捏了捏眉心︰“養不熟的狗,虧得景臣剛剛還為他求情。”
“敬王爺?”於德喜怔了一下,一句話脫口而出︰“世子呢?”
“……”虞帝聽他語調古怪,睜開眼,問道︰“重明?怎麼冷不丁地提起重明?”
“皇上恕罪……老奴一時失言。只是老奴之前一直不解,明眼人一看那婦人的相貌,也該知道與曲司天必然是血親,世子既然與曲司天看不對眼,怎麼還肯好好地把那幾個人帶回去?”
虞帝停了片刻︰“繼續說。”
“是,之前在暖閣時,老奴還以為,以世子的脾氣,會跟徐大夫一起逼問曲司天。別的不說,如今皇上差人去蕪安府取戶籍黃冊,世子竟像是不知道消息似的,都沒來鬧騰皇上。”
“重明……”虞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呵呵一笑︰“看來也是長大懂事了。”
於德喜陪著一起笑︰“恭喜皇上。”
他不再多說——皇上何等敏銳,有些話就該點到為止,懷疑的種子只要種下,就等待著合適的土壤生根發芽。
“皇上,”他輕聲問︰“後天是曲司天卜卦的日子,還要宣嗎?”
虞帝的手指習慣性地撫在手腕上的木精,幾次差點將那個“不”字說出口,可那之後空白的幾天仿佛將他架空在深淵之上似的,總是覺得哪裡十分不踏實。
他心裡比誰都清楚,自己這是上了癮,沒有曲沉舟的卦言護佑,他便如赤身奔跑於冰天雪地裡一樣。
曲沉舟的確被他慣出些骨氣,可對於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雛鷹,他不舍得扼殺,只是想要折斷那雙翅膀而已。
所謂傲骨,是最沒有用的東西。
良久,他吐出一口氣︰“宣。”
曲沉舟被送出宮門時,已有人在下馬石處等他許久。
兩人在外人眼中的關系敏感,為避嫌,也不坐馬車,隻一前一後沿著大街慢慢向前走著。
慕景臣回頭看一眼宮門,輕聲問道︰“去見過皇上沒有?”
曲沉舟搖頭。
就算他不說,慕景臣也知道必然是有人從中作梗,否則以曲沉舟的謹慎,怎麼可能會將這麼大的破綻留給人鑽。
“剛剛我去皇上那裡給你求情,探個口風。”
“勞煩王爺了,”曲沉舟走得很慢,昨夜涼到的膝蓋還沒有緩過來︰“皇上那邊想必很不痛快,就算是派了人去取戶籍黃冊,也是被崔老和林相逼的。”
“是,也虧了他們兩位。這樣一來,恐怕不用過了今年,皇上就要準了他們乞骸骨還鄉,到時候能說得上話的就更少了。”
“時間不多了……”
曲沉舟輕嘆一聲,奪嫡一事,潛行於地下時,還有空閑從長計議,一旦擺上了明面,無論是皇上還是懷王,都不會給他們慢下腳步的機會。
只能向前,一步沒有算在對手前面,便可能被碾成碎肉。
“王爺,今天於德喜刻意阻攔我面聖,我就算硬闖,也弊大於利,剛剛這一路上,我都在想,於德喜是為了誰,他自己還是誰?”
慕景臣回答他的問題︰“必然是為了他自己,但這其中有沒有其他人也順便得利,就不好說了。”
曲沉舟贊同這說法。
“於德喜在皇上身邊最久,他最明白皇上的忌諱,所以一定不會被哪邊徹底拉攏,否則一旦被皇上察覺出半點不對,就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“如今朝中相爭的就只有柳家和懷王,他如今的地位被我威脅,如果想有人幫忙穩住腳跟,就只有懷王。”
“懷王如果想把我和重明的關系透露出去,最好的途徑就是於德喜。”
“那……”慕景臣忍不住替他焦慮︰“於德喜跟皇上幾乎形影不離,進言的機會多的是,萬一皇上……”
“時間不多,但總還是有一點的。”曲沉舟從容地安慰︰“這兩人之間,與其說是於德喜私下偏幫站隊,到不如說是互利。”
慕景臣提醒︰“但於德喜的話,可不會像徐大夫那樣跟你當面爭執。今天他攔著你,之後跟皇上說的必然對你不利,等真的出手,只會一擊即中,要不要提前做打算?”
曲沉舟的步子緩下來,裹緊身上的披風,半晌才輕聲說︰“王爺,如今我和重明的行動都在人眼中,並不方便,麻煩改天幫我找一下薄言……”
“薄言?”
他的聲音很輕,慕景臣凝神聽著,輕輕點頭,又默念了一遍,才問︰“這樣就行了?”
“薄言用起來要慎重,點到即可。”曲沉舟看著遠遠跟在身後的馬車,向慕景臣伸手一請︰“勞煩王爺為我說情,曲沉舟感念在心。”
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”慕景臣的話在口中幾次吞吐,原本已經走開,又忍不住轉身回來︰“沉舟,生而不養的爹娘,不值得相認……是嗎?”
這聲音中都是猶豫,曲沉舟當然明白景臣心中糾結的是什麼。
“王爺問出這話的時候,想必心中已經有了決斷。”
“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,我若是胡亂對旁人家事嚼舌根,豈不是也成了那樣的人。”
他微微向宮城那邊一瞥,又自嘲似的笑一下︰“王爺別笑我骨頭軟,但凡我從前能得到半分好,這塊冰也不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。”
慕景臣領了這赤誠好意,微微點頭,正要離開,又聽人問︰“王爺不想從我這裡聽到別的什麼人留給你的話嗎?”
他的腳步一滯,竟忍不住發起抖來,一面是催促著他逃走,一面是讓他留下來。
“他……他說過什麼?”
“他說,如果能回來,他很願意與你一同前往封地。”
慕景臣緩緩地呼吸,將一陣陣湧上喉頭的酸澀壓下,竟忍不住笑起來︰“你騙人,他走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你!”
“我沒有騙人,王爺既然知道他的執念,便該明白他的心意,選了那條路並不意味著放棄王爺,”曲沉舟伸出手,攙扶他登上馬車,才說︰“他曾托我轉給王爺一句話。”
“什麼……”
“往者不諫,來者可追。”
慕景臣當然不會忘記這八個字,這是柳侯曾送他的那副字。
“行之……”他終於將那個仿佛禁忌的名字哽咽出聲。
忘卻從前,余生……要好好活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