銅亮的簪子沒入發間,隻留下簪尾的珠花,垂下的玉珠隨著插入的力道仍在輕輕搖晃。
瑜妃在銅鏡裡仔細打量著自己,連妝容也妥帖,半點也看不出昨夜曾經痛哭過。
也許是兒子有一陣子沒來看她,她也能察覺到眼下的形勢不再像從前那樣,都在兒子的掌控之中。
也許是因為被貶又起,重回朝陽宮中的不安定,總是怕哪一天會一直墜落下去,再沒有翻身的機會。
也許是因為從前距離她很遠的火苗,如今漸漸燒到了身邊。
也不是一天兩天了,在皇上不來的夜裡為自己找一些慰藉,可最近她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慌和厭惡,不光是對自己,還有三福。
三福早沒了從前那樣能取悅她的樂趣,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一樣,對她有著偏執得令人害怕的佔有欲。
甚至有時候皇上留宿朝陽宮,她甚至都能想象,有一雙沉默的眼楮從門縫裡木然看著她,像是盯著正在被別人玷汙的妻子。
她因此夜裡時常驚悸,惹人不喜,以至於皇上留宿的次數越來越少。
最近幾次,三福為她服侍過後,她越來越控制不住嘔吐和崩潰,越來越……
鏡中人的面色越來越蒼白,襯得眼角紅透,似桃花妝一般。
“娘娘。”一旁的大宮女半蹲下,抬手攙扶。
瑜妃定定心神,搭上一隻手,余光瞥著大宮女︰“嗯?”
“娘娘,王爺那邊有話來了。”
她心中顫了顫,生怕兒子的訓斥透過下人的口傳過來,不是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,許多事實在是能力範圍之外。
當年不過是想有個兒子,能在宮裡站穩腳跟,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?
“什麼話?”
“王爺吩咐,再過幾天就是內府局驗身核校的日子,年年都是錦繡營從旁協理,今年錦繡營換了主人,王爺叫娘娘多留心些。”
瑜妃的手心滲出汗來,卻不敢去擦。
這宮女隻傳達兒子的命令,必然不知道這話裡究竟是什麼意思,可她卻知道——柳重明是他們眼下的大敵,若是三福的事讓柳重明抓住把柄,誰也別想好過。
可是兒子說得容易,她該怎麼辦?
三福的名字記錄在冊,年年也都去核校,難道今年就能不去嗎?去了之後呢?萬一柳重明有什麼動靜,她難道還能派人攔著?
她心亂如麻,卻只能硬著頭皮應道︰“我知道了。”
還距離麗景宮很遠,她便慢慢調整著,收斂起慌張,緩步邁過門檻,向上座的人款款行禮︰“見過貴妃娘娘,臣妾來遲,還請娘娘恕罪。”
“坐吧,”柳清如倒不介意,笑吟吟地令人引她落座︰“不過是姐妹之間閑聊著,哪有什麼遲不遲的,不過娘娘來的倒是趕巧,我剛剛正和晴姐姐說起呢。”
瑜妃知道面前這兩人本就交好,可這稱呼上的親疏到底還是讓人不舒服,卻也不好說什麼,也坐下笑應︰“怎麼個巧法了?”
嫻妃坐在柳清如右手邊,輕輕打著團扇︰“我們剛剛正聊起來,今年會是誰去方澤壇祭祖呢?”
隻這一句話,瑜妃便明白了。
每年前往方澤壇祭祖都是必不可少的大事,路途雖說不上遙遠,可過程冗雜繁復,再加上兩個多時辰的叩拜,十分消耗人。
皇上年事已高,身體也並不硬朗,自然受不了這樣的折騰,年年都是王爺們代勞。
往年這可是不用費力就討好的差事,甚至每次爭奪的勝出者,都會被眾人暗暗揣度,這一位是不是皇上中意的那個。
如今倒是不用爭了。
敬王慕景臣根本無心摻和到爭執中,已經向皇上奏請前往封地,據說秋狩之前就能動身,今年就要在封地過年了。
而睿王慕景嵐連周歲禮都沒過,路還不會走,總不能讓貴妃娘娘抱著過去。
唯一的人選便只剩下懷王。
若是往年,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,高興還來不及,可不知怎的,瑜妃隻覺得心裡七上八下。
“還有些時候呢……”她眼楮看著奉到自己面前的那盞茶,並不去踫,隻笑得勉強︰“皇上心中必然已經有合適人選,到時自有定奪。”
“不過是閑來無事聊聊而已,前朝的事,自然有皇上做主。”
柳清如看著宮人將盛了半盆炭灰的盆端出去,換了悶好的新炭火進來,才伸展開腳,舒了一口氣︰“今年開春得真晚,到現在還這麼冷。”
嫻妃淺笑道︰“恐怕不是開春太晚,是娘娘剛生完小王爺,如今身體還沒有恢復過來,倒該讓太醫好好看著調理調理。”
“是這樣嗎?”柳清如也笑起來︰“那改天還真該再找秦大夫來看看。單只是怕冷倒也罷了,只是生完嵐兒之後……”
她的手輕撫在小腹處。
座下兩人也都是生產過的,自然明白她的煩惱。
瑜妃笑一聲︰“小王爺才幾個月大,娘娘不用著急,有太醫院調理,平日再多走動走動,很快就能平坦下去。”
“真的能嗎?”柳清如仍是有些擔憂。
“自然是能的,”瑜妃回道︰“當初景延周歲禮時,皇上還曾與我調笑,說我這肚子怎麼瞧著像是還揣著一個呢?”
三人都笑起來。
柳清如年紀輕,又是第一次做母親,有頗多私密不解,不好向太醫院的那些男人問起,難免問題多了些。
許是在自己的朝陽宮裡也始終緊繃著一根弦,如今聊起孩子,瑜妃也在這個話題裡放松下來。
聊到興致上滔滔不絕,仿佛懷裡仍抱著牙牙學語的那個稚嫩嬰孩。
屋裡炭火燒得旺盛,空氣乾得很,她話說得多了,難免口乾舌燥,隨手端起桌上的茶杯,還沒抬到嘴邊,一點意識仿佛冰塊投入沸水之中,整個人清醒過來,又不動聲色地放回桌上。
柳清如的目光看過來,善解人意地笑道︰“是我待客不周了,想必這茶水已經涼了。”
她也令人倒了自己手中的殘茶,說道︰“前幾日剛送來有君山銀針,正好一起嘗嘗。”
各式茶點都是提前準備好的,正溫在爐子上,很快被提了過來。
精巧的掐絲琺瑯壺,把手上包裹著絨布,瑜妃認得,這是柳家鋪子裡前些時候新燒好的一批精瓷,不在市面上賣,先送了一批進宮。
皇上也給朝陽宮賞了一套,的確精美剔透,不光把玩起來有樂趣,且茶香不散,確是上品。
嫻妃笑了一聲“娘娘居然舍得”,便親自從托盤上取了茶壺,先為柳清如斟上一杯茶,又向瑜妃這邊過來。
“姐姐當心身體,”瑜妃也忙起身,見那壺嘴還有熱氣,不敢客套地爭搶,只看著淺淡的茶色流出︰“勞煩姐姐。”
“算什麼勞煩,”嫻妃最後才為自己斟一杯,向瑜妃笑道︰“你是不知道貴妃娘娘把重明這東西看得多金貴,都不放心別人,生怕摔了踫了。上次我來,也是沒眼力,一個落後,就勞動她親自斟茶。”
柳清如嗔怪︰“真是生怕誰沒聽過,跟皇上也說,跟重明也說,搞得他們還以為我宮裡什麼好東西都沒有,受了委屈似的。”
瑜妃見兩人邊說笑著,都端起茶品了幾口,又從這掐絲琺瑯聊到茶葉,才終於放下心來。
君山銀針滋味甘醇,飄在水中白毛絨然,入口也是熟悉的味道。
她端起茶杯,杯沿遮住了對面兩人不動聲色的一眼對視。
“只有小半顆。”
嫻妃悠然搖著團扇,直到腳步聲已經消失了很久,才向旁邊的桌子上看了一眼。
“連茶杯裡的也沒有都喝完,算來隻用了小半顆,如何?”
那琺瑯壺被送到柳清如手裡,從壺口能隱隱看到壺腰部分突起了一部分。
她的手指在把手上極輕地摩挲,觸到把手雕花下暗藏的按鈕,那塊突起移到了壺口處,再倒已經沒有茶水了。
設計精巧的茶壺,消除了瑜妃的戒心。
恰恰夠一杯,裡面原本融了一整顆朔夜。
“半顆還是有的。”
她將那半杯殘茶倒在花盆裡,方才的笑語晏晏都被收斂起來。
“照沉舟的說法,算是夠了,只是……留給他們的時間,不到一個月了。”
於德喜從暖閣裡退出來時,見到了站在台階下的薄言。
“薄統領,”他不急不緩走下來,一抖拂塵,行了一禮︰“薄統領要見皇上嗎?可是不巧,皇上昨夜睡得不安穩,剛剛好不容易睡下了,怕是要一個多時辰才醒,薄統領先回吧。”
“不敢叨擾皇上,”薄言快走幾步迎上來,壓低聲音︰“公公現在忙碌嗎?下官找公公說些話,勞煩公公撥冗?”
他身為南衙副統領,在於德喜面前自稱下官,已是謙卑至極,於德喜卻受之坦然,並沒有什麼不自在。
“薄統領客氣了。”
兩人從角門出去,向著水榭走去。
待四周人少些,薄言忍不住先開口︰“公公,前些時候拜托公公向皇上提起的……那事,有什麼眉目了嗎?”
於德喜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,又像是譏笑又像是悲憫,看得薄言只能訕笑。
“公公……”
“薄統領,不是咱家不幫你,只是咱家一個奴才,只知道伺候皇上,這朝中大事總是插不上嘴的,否則皇上怪罪下來,你我都沒有什麼好果子吃。”
“不敢讓公公為難,”薄言忙道︰“只是南衙從沒有過現在的情況,下官想知道皇上私下裡的意思而已。”
於德喜明白他的意思。
薄言如今的處境有些尷尬,從前在齊王手下為副手倒也罷了,齊王走後,沒了頂頭上司,雖然是副職,卻也照樣統領南衙。
可偏偏半路出來一個曲沉舟。
如今南衙被宮牆分成了兩部分,而其中最要緊的四部放在了曲沉舟手裡。
更讓人煩惱的是,薄言的官職和在皇上面前的臉面遠比不上曲司天,這樣一來,在他手裡的這些部下也有些人心浮動。
這情形不會長期維持。
對薄言來說,最好的情況莫過於割開南衙,他能抬頭挺胸地為正統領,哪怕手中只有十二衛。
而最壞的情況,就是皇上將南衙一股腦都交給曲沉舟,他仍然屈居副職。
見他一臉焦急,於德喜展顏一笑,安慰道︰“皇上倒是沒有說什麼,只是最近曲司天似乎有些不服管教,倒讓皇上很是惱了一陣。咱家不好在這氣頭上說話,等這陣過了,再說罷。”
這已經算是給人吃了顆定心丸,薄言勉強按捺下去微喜,拱手輕聲說︰“謝過公公,下官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,只是最近尋了些髓,還是放在回心院那邊。”
於德喜面上一動。
他什麼都不缺,偏偏別人有的那根東西,他沒有。
這所謂的“髓”是洗髓玉萃取的液,在他們這些人裡也叫“生根水”,無論有沒有人真的喝了那個而生出根來,卻沒有人不動心的。
“在哪間?”
薄言從前也曾經孝敬過他些東西,為免落人口實,都是放在回心院那邊——回心院距離冷宮不遠,去的人不多。
若是別的,叫個小太監去取來就罷了,只有這東西不行。
“公公,就在……”薄言輕聲耳語,確認他已經記下來,恭敬地將人送出很久,才從西華門退出來。
他如今在宮中行走的確沒有從前方便,只是這幾天曲沉舟被禁足在家,他才暫代職務。
過了下馬碑石,有親兵牽馬迎上來,他翻身上馬,又撥轉馬頭,看著身後熟悉了幾十年的紅牆綠瓦,忍不住自言自語嘆了一聲。
“明年……這裡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