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理寺牢獄原本不分家,刑科民科的嫌犯都關在一處。
但刑科畢竟人命官司居多,都是窮凶極惡之徒,刑求拷問自然也多,哀嚎日夜不停,常常嚇得普通囚犯也兩股戰戰,夜不能寐。
據說當年裴霄裴都統曾因被人構陷,為自證清白,大咧咧地自己去蹲了大理寺牢。
原本也沒人有膽子去招惹這位煞星,可裴都統半夜睡意正濃時卻被慘叫聲驚醒,勃然大怒,當即踢斷了碗口粗的木欄,施施然換了個地方睡覺。
攝於裴都統的余威,民科刑科的牢獄就此分了家。
柳重明從前對此還不以為意,現在倒是嘗到了分家的甜頭,可以不慌不忙地關上門慢慢審。
也許是為了給他一個下馬威,他上任之後,廖廣明並沒有將搶走的案子歸還,也不在筵席中與他踫面,像是刻意讓他無從下手。
他便也不急,樂得有個清閑,能把眼下容九安的事搞個明白,之後總歸是要跟廖廣明算總帳的。
以柳家的根基,他多得是法子逼著廖廣明自顧不暇,把不屬於錦繡營的東西自動吐出來。
關於容九安的卷宗的確不薄,他跟曲沉舟細細梳理幾天,都確認了一件事——卷宗裡出現了斷層。
容九安不可能沒有提到過任瑞,但卷中只有他對自己未貪賑銀的隻言片語,若僅僅是如此,任瑞後面的人也犯不著要將他置於死地。
無論是有誰把不該存在的東西抽走,連凌河都無法把該有的東西放進去,這事想想便有古怪。
可是讓下面的人提審問起時,容九安卻並不肯多說什麼。
把容九安和凌河兩邊都吊了幾天胃口,也該他出來露面了。
“容探花,”他的手輕輕拂過卷宗,在這燭火昏暗的鬥室裡,仿佛只是與朋友閑聊,向坐在下首的人笑問︰“今天的茶還好麼?”
容九安手上枷鎖未除,雙手端著茶杯,仍然沉默無語,心中忐忑疑惑。
他跟柳重明從前倒是打過交道,也勉強算有些交情,可他離開京城兩年多,這份交情怕是早被風吹散了。
若是對方吃準了要將他屈打成招,倒也罷了,可這幾日來都只是閑坐吃茶,只在最後送回監牢時,讓他遠遠地見到焦慮不安的凌河,卻無法說上一句話。
他自己什麼苦都吃得下,卻無法眼睜睜看著凌河受煎熬。
這幾天下來,容九安心中也有了自己的考量,與其說是柳重明在耐心向他施壓,等他主動說出點什麼,不如說,他終於得到了一個機會。
他為津南府流民來京請願是真,為任瑞的另一樁事進京也是真,可前者有了回應,後者卻如泥牛入海,連通過凌河呈上去的文書也同樣無聲無息。
若說在津南府只是看到了表皮,這一場牢獄之災,便讓他更確定了,也許事情不是見到的那麼簡單。
“世子,”他的目光從茶杯抬起︰“不妨坦誠相對?”
柳重明一笑︰“容探花在說什麼?”
容九安嘆一聲︰“世子耗費這許多時間,不想聽我說些什麼嗎?”
“我在其位謀其職,想聽到點什麼不應該嗎?”柳重明有些無辜︰“我只是敬佩容探花為民請願,舍生取義,不願意動些粗魯手段而已。”
容九安沉默片刻,似乎在做最後的決定,出口的話卻是換了個問題︰“任瑞如何了?”
他和任瑞此消彼長,如果任瑞果然有人背後幫扶,得以翻身,他便是凶多吉少。
“馮鬱因私事被人彈劾,有人又密告他濫殺無辜,冒充戰功。任瑞借機喊冤,說並無勾結流匪一事,所謂流匪不過是被屈打成招的無辜百姓而已。”柳重明答他︰“塵埃落定,也是很快的。”
容九安平靜道︰“我還有多少時間?”
柳重明也不避諱︰“最壞是秋後吧。”
在他們無法觸及插手的地方,任瑞翻盤一事早晚成定局,這樣一來,容九安的罪名便無法洗脫。
若狀告的是別人,容九安也許不過落個流放徒刑,可若是任瑞,絕不會善罷甘休的。
“既如此……”容九安挺起脊背,與柳重明對視,淡然道︰“我的話無法上達天聽,不妨說給世子聽。之後要不要爛在肚子裡,便是世子自己的決定了。”
柳重明一挑眉毛︰“凌河呢?”
“他不知道,”每一次書信,容九安都要了火漆細細封好,此時也不介意向柳重明坦白︰“世子有自保之力,凌河沒有,我不能害他。”
柳重明不置可否,等他說下去。
容九安看著桌上的卷宗,只有簡單幾句話。
“任瑞在津南府勾結盜匪,將擄去的商旅行人賣入奴籍,罪大惡極。”
“可除此之外,我發現,津南府管制司冊籍上的,幾乎都是壯年男人。”
柳重明心中一跳。
像是為了肯定他的猜測,容九安輕聲道︰“世子猜到了嗎?除了府兵,任瑞手中還有另一些人可用。”
“我雖離開,但在府中留了親信。他們說,馮鬱奉命繳了任瑞的官印後,有人沖襲馮鬱的駐兵,幾乎已殺到馮鬱的營帳。”
“當晚死傷無數,清晨輕點時,發現死傷的都是平民。”
“管制司的冊子一燒,身上再動些手腳,想讓他們是什麼,他們就是什麼,”容九安盯著火光狠聲冷笑︰“不然,如今又如何彈劾馮鬱濫殺無辜?”
“我之前不知道,任瑞為什麼要避開官府軍籍軍冊,另攏一些人成軍,可如今獲罪,倒是讓我茅塞頓開。”
茅塞頓開……
茅塞頓開的人又豈止是容九安一個人,柳重明比他知道得更多,也想得更明白,直到走出門外,陽光暖烘烘地曬在身上,仍止不住遍體寒意。
難怪曲沉舟說,身世、金錢和兵權三者,不光他想要,別人也都需要。
任瑞身後的懷王得不到齊王和白家手中的兵權,打的便是京城外的主意,瑜妃的哥哥又任鹽鐵轉運使,正方便在各地周旋。
任瑞只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,也許各州各府有不知多少個“任瑞”,假借奴籍,私設軍隊。
他忍不住想起曲沉舟的冷笑——“有的人掌兵權,是要造反的。”
說的就是懷王嗎?
難怪容九安的折子會石沉大海,難怪容九安必須死,而且要順理成章地死在律法之下。
茲事體大,可他腦中一團糊塗,只是容九安的隻言片語,就算他能呈到皇上面前,皇上會相信嗎?
一定不會。
不僅不會,還會讓懷王對他也警惕起來。
有些事情,果然是無知者無畏,知道得越多,他越是明白自己羽翼未豐,無力對抗。
柳重明努力地穩住自己的呼吸,等人牽馬過來。
曲沉舟說今天要去景臣必經之路守著,看這時間也該回別院了,他需要回去,立刻回去!
他習慣性地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,忽然想起來,今早出門之前,曲沉舟塞了個香囊給他,說審完容九安再打開看。
隻當是有什麼錦囊妙計,可香囊裡雖然的確有張紙片,寫得卻只有簡單四個字——徐徐圖之。
這熟悉的字跡,就像是另一個無比冷靜的他,一筆一筆寫下安撫的話,連那個“之”字也練習得一般無二。
方才的焦躁仿佛火炭在雪地裡滾了幾滾,嗤地一聲熄滅下去。
這可如何是好。
他究竟該慶幸自己如此幸運,還是該哀嘆自己如此所遇非人。
一次次地強迫自己不去想念,不去奢望,可那人偏偏不自知地勾著他,引著他,牽得他身不由己。
前幾天他們又一句不投機,一直吵到晚上就寢。
說來可笑,他現在甚至都已經忘記,吵架的起因是什麼,隻記得兩人都是那樣針鋒相對。
他躺下後仍氣不過,扯著頭頂的繩頭晃個沒完。曲沉舟被頭頂的鈴響吵得睡不著,一把扯下來,順手從窗戶扔出去。
他當場啞火,竟呆呆愣住,甚至想不起來沖出去大發雷霆。
過了許久,聽到外面沒了聲音,他才輕手輕腳出門去,在台階下摸索許久,撿回了那個鈴鐺。
再抬頭時,見曲沉舟披著外衫站在門口,默默看著他拿著鈴鐺,他竟忍不住紅了眼圈。
該如何是好?
他攥著香囊,嘴角忍不住噙著一點笑,雖然不敢再奢望太多,可只要一想到,每天回去能見到曲沉舟,日子也比從前有些滋味。
“重明!”有人從身後啪地拍他的肩膀,又在轉到正面時,聲音中都是艷羨︰“我說你怎麼站在這兒不動呢,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小美人。”
柳重明回過神來,見到來人就要行禮︰“寧王爺,身體可好?”
寧王用手指顫顫地點著他,一肚子憤懣︰“柳重明,你還有臉叫我?我算是看出你見死不救了,明知道我都病了,也不知道帶人過來瞧瞧我。”
“帶大夫嗎?”柳重明明知故問,又道︰“我鋪子裡那些庸醫,怎麼比得上太醫高明?”
“少跟我裝傻,我今兒就是過來找你的,我跟你回家,”寧王一擺手,乾脆耍賴︰“摸不能摸,看一眼總成吧。”
他說著話,馬車已經到了面前,也不等柳重明反對,便把人直接拉上車,吩咐一句“去他別院”,才坐回車裡。
柳重明幾次想下車,架不住慕景昭扯著他不放,隻得作罷。
“王爺何必這麼想不開呢?明知道我不可能賣了他的。”
慕景昭一言難盡地擺擺手,唉聲嘆氣︰“重明你這事做得不厚道,真的。我現在回去看院子裡那些,味同嚼蠟,做那事兒的樂子都沒了。”
柳重明好整以暇地看他︰“若是王爺等得起,我再幫王爺尋一個好的來調教?”
“你可別耍我了,那小模樣、那招魂眼,是調教得出來的麼?”慕景昭提起來就後悔︰“早知道是這個樣,我當初就把奇晟樓買了。”
不論那殼子裡裝的是誰,這顆蒙垢明珠,到底還是自己挖出來雕琢得精美絕倫,柳重明不掩飾得意之色。
“王爺,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吃。”
“重明,我今兒也不要多的,你讓我多看看,摸摸手,好不好?”
“不好!”柳重明一口拒絕。
他太了解慕景昭的德行,之前明面上說得人模狗樣,背地裡跟丹瑯偷吃得熱火朝天,一點愧疚之色都沒有。
今天當著他的面就打算摸摸手,誰知道之後會做出點什麼?
“就摸一下,摸一下而已,你有沒有良心啊,沒看見我都病成什麼樣了?”
慕景昭自知理虧,哀嘆一聲︰“對了,廖廣明那龜孫子,知道輸了,頭也不敢露,我發了請柬,幫你約他出來了,改天你可一定要帶著小沉舟來……”
他話沒說完,只聽外面噠噠一串馬蹄聲疾響,由遠及近,像是沖著他們的馬車來的。
外面護衛立即喝了一聲︰“什麼人?”
那人揚手勒馬,翻身而下,向馬車單膝拜倒︰“驚擾寧王爺,萬望恕罪,敢問世子爺可在車中?”
柳重明認得這聲音,心中忍不住咯 一響。
他派了幾人在暗中隨身保護曲沉舟,若不是有什麼大事,這人不會無緣無故離開曲沉舟,急匆匆來找自己。
“王爺,改日再敘。”
柳重明甚至不多問一聲,當即向慕景昭拱手告辭,掀開車簾跳下去。
“世子,”兩人騎馬跑出去一段路,那人才靠過來,低聲道︰“回來的路上,曲公子去溷藩,我們都回避的時候,他甩開我們——如今人不見了。”
“媽的!”幾乎在轉瞬間,柳重明便明白了曲沉舟要做的事︰“王八蛋,他怎麼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