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從前……你們有沒有成親?”
曲沉舟翻個身,背對著他︰“世子,該睡覺了,沒什麼別的事的話,您回房歇息吧。”
跟性格別扭的人相處久了,柳重明也學會見招拆招,反正他不需要隻說真話。
“姑姑說沒別的房間了,只剩這麼一間,咱倆今晚湊合湊合。”
曲沉舟回頭看他一眼,對他拙劣的謊話表示不滿,又一聲不吭地轉過頭去。
柳重明耐著性子等了半天,只聽到均勻的呼吸聲,又明顯不是睡著的呼吸,忍不住問︰“你在想什麼?”
“沒想什麼,”曲沉舟知道瞞不住他,看著牆面平靜說道︰“我在裝睡。”
“你……禁止拒答,你記不記得!”
“我在裝睡,”曲沉舟又提醒他︰“世子隻說禁止拒答,也沒說過禁止裝睡,睡了怎麼回答?”
柳重明忽然特別為自己覺得不值,找個溫柔可人的解語花不好嗎?幹什麼一門心思地想吊死在這棵歪脖樹上。
既然軟的不行,就只能來硬的。
他手臂一伸,扳著曲沉舟的肩膀,把人硬是扭過來,跟自己面對面。
“回話!”他故作猙獰︰“五百兩!否則……”
曲沉舟立刻幫他省了後半句話的力氣︰“我說。”
“……”柳重明後悔自己一時心急,甚至想給自己一個耳光。
不該這麼大方,以後銀子應該省著點用。
“世子,”曲沉舟移開目光,沒有與他對視,問道︰“怎樣才算是成親?”
這個問題問住了柳重明。
曲沉舟自顧自說下去,平靜得仿佛在說著路邊聽來的故事。
“上床就算的話,那成親的人不止一個。若是六禮全的話,一個也沒有。”他細想了想︰“別說六禮全,連納采也沒有。”
柳重明的手虛懸在他的頭頂上,想摸下去,又慚愧得落不下去。他的一時私心,居然把曲沉舟的傷疤又揭開一遍。
“我……我知道了……你睡吧。”
曲沉舟感覺得到那隻手的溫度,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,沒有聽話地轉過去睡。
“但是我想,我們應該算是成過親了。”
柳重明被他引著,不由自主地問︰“你們怎麼算是成親?”
“雖然沒有任何人見證,但我們飲了合衾酒,一起叩頭拜了天地,他許我一世安樂,我許他生死相隨。”
“然後呢……”柳重明心中全是苦澀。
“然後,”曲沉舟轉過去,又背對著他︰“然後,我們都食言了。”
柳重明一直沒合眼,曲沉舟見他不肯離去,便隻當他是透明的,兩人之間再沒說一句話。
沒過多久,他便能察覺到,身邊的人睡著了。
曲沉舟睡覺的確很沉,總像是疲倦過頭。
睡著的樣子與白天截然不同,要麼蜷縮成一團,要麼總喜歡抓點什麼。聽知味說,這樣的人缺少疼愛,沒有安全感。
他目不斜視地慢吞吞往裡挪了挪,果然,沒過多久,就被人手腳並用地抱住。
哪怕知道這個擁抱不是給自己的,他還是趁火打劫地伸出手,搭在窄瘦的後背上。
似乎也只有這個時候,曲沉舟才是他的。
其實姑姑說的是對的,他想,不光是姑姑,所有人都是清醒的,不知真相的其他人也就罷了,連白石岩也那麼自然地認為,他早已經把人睡了。
而曲沉舟……
他本以為自南路禪院回來後,小野貓已經不再對他齜牙咧嘴,乖順下來,可如今想想,曲沉舟不過是沒有再抗拒他的好意而已。
就好像他遞過去的只不過是一件衣服,一口飯食而已,沒有什麼特別之處。
連那個纏綿至深的吻,也如煙花墜落,消散無形。
並不是為了若即若離地吊著他的胃口,而是因為清醒。
也許是因為曲沉舟心裡那個人,也許是因為曲沉舟看得比誰都明白,他們之間,根本不可能。
一個是生來便高高在上、身後牽系幾千族人的侯世子,一個匍匐在塵土中,連性命也由別人掌控。
他們怎麼可能越得過這道鴻溝?
這是一出獨角戲,所有人都冷眼看著,只有他忘乎所以地投入出演。
可戲總有落幕的時候,今天姑姑的提醒,便是即將終場的鼓點聲。
明天曲沉舟醒過來之後,他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,插科打諢,拌嘴鬥氣,再心平氣和地商量怎麼算計別人。
他還是會在家裡耐心地為曲沉舟挑魚刺,在外做一個嚴厲冷漠的主人,默契地配合著曲沉舟。
可是,他們的關系恐怕也就到此為止。
他不會再向前多走一步,更不會踫曲沉舟,別人怎麼看都無所謂,至少他們都知道,曲沉舟是清清白白的。
再等到將來那麼一天,他為曲沉舟脫了奴籍,將人托付給姑姑,也許還能見到那人有娶妻生子的一天。
那個時候,他如果見到一身喜服的曲沉舟牽著另一個姑娘,應該說些什麼呢?
——願你……一世安樂。
柳重明在黑暗裡睜大眼楮,想象著那喜慶的畫面,本想練習一下那時該有的微笑,可微微翕動的嘴唇裡,是無法壓抑的哽咽。
他輕輕地撫摸著曲沉舟的後背。
——願你……一世安樂。
又托起搭在胸前的這隻手,低頭一吻,眼淚從臉頰滾落在嘴邊,又苦又澀,舌尖還帶著掌心的甜。
——願你……一世安樂。
如此便罷,如此也好。
有人在門外,太陽將走來走去的影子投在地上,又爬上圍屏。
柳重明輕手輕腳地將掛在身上的手腳放下去,在床上摸了件衣服披上,下床時狠狠地伸了幾個懶腰。
曲沉舟一夜沒動,害得他也睡不著,也不敢動,全身都僵了。
門外是白石磊,正發愁怎麼才能把人叫出來,見他開門,如釋重負。
“二哥,怎麼這個時候還沒起啊,”他看看日頭,又瞄一眼屋裡,咳了一聲︰“我娘把我罵了一頓,說我只聽你的,連她的話也不聽,下次不讓你住我們家了。”
“有事?”柳重明揉著胳膊問,時間的確不早了,可白石磊犯不著因為這個跑來房門外晃悠。
“凌河找你,我說了幾次你還沒起,他都不走肯。”白石磊把他往門裡推︰“你趕緊去換身衣服,把人領走,我娘現在需要清靜。”
不用見到人,柳重明就知道凌河的來意,當即套上一邊袖子︰“人在哪兒?我把他領走,不會驚擾姑姑。”
“在攢邊門那兒,他說急著找人,也不肯進。”
“行,我這就過去。”
待他要穿上另一邊時,才明白過來白石磊看向自己的怪異目光——他拿的居然是曲沉舟的衣服,難怪這麼小。
“我……”柳重明百口莫辯,明明記得昨晚睡著的時候,他們倆都還講究地穿著呢,什麼時候脫的?
“不許跟姑姑亂講!”他狠狠威脅一句,正要轉身進門,又回過頭︰“石磊,你去幫我跟姑姑說,昨天她說的事,我同意了。”
“昨天的……”白石磊摸不到頭腦,只能懵懂點頭︰“哦,好。”
凌河在門外早就等得冒了火,但在白府中也不好造次,不聲不吭地跟著柳重明出門,一直過了下馬石,才咬牙低聲問︰“世子,容九安的案子,是不是世子向皇上提起的!”
“除了我,還會有誰呢?”柳重明摸了摸肚子,心情也不是很好。
天亮之後,他才迷迷糊糊睡著,到現在連飯也沒吃上一口。
凌河從前沒跟柳重明打過交道,只聽過一些愛財的名頭,卻因為丹瑯一事,印象更是大打折扣。
可今天一早,他剛到大理寺,便聽宮中傳來口諭,說容九安一案與刑科無關,移交給民科處置。
這消息於他而言,不啻於五雷轟頂。
“世子,”既是皇上口諭,已經不可更改,他只能壓著脾氣,與人軟言商量︰“容九安一案案情復雜,卷宗冗長,世子再審閱,必然也要花去許多精力,我已經熟知在心,能不能……”
“不能,”柳重明拒絕︰“歸入我民科的案子,若還要求凌大人費心,豈不是讓人覺得我柳重明無能?”
“不是……”凌河待人素來冷硬,哪曾這樣求過人︰“容九安是冤枉的!我清楚他的為人!”
柳重明停下腳步,看著白府下人將他的馬車拉出來,慢悠悠地說︰“凌大人,什麼時候一句‘清楚為人’,就是免罪的理由呢?”
“容九安沒有罪!”
“有沒有罪,總要查過再說。”他斜眼看凌河︰“聽說容九安在大理寺羈押,已有幾個月時間,一直都是凌大人在審理。凌大人素來明察秋毫,可曾查到什麼?可曾還容九安清白?”
凌河被戳中痛處,臉色瞬間漲得緋紅,抿著嘴不說話。
馬車已經被趕到面前,柳重明踏上鞍凳,回頭問道︰“正好我也要去大理寺,把容九安提到民科去,凌大人要不要一起?”
“不要!”凌河下意識攔住馬車。
柳重明自然知道,他是不要把容九安提走,卻順著說道︰“既然凌大人不同路,那我就先走了。”
“世子!能不能讓容九安留在刑科,我……”
“刑科就比我那裡好?”柳重明向外低聲吩咐一句,才又說道︰“關的都是窮凶極惡之徒,日日都是刑求慘嚎,豈不是委屈了容探花?”
牽馬小廝把韁繩從凌河手中拉出去,凌河只能抓在窗邊,急切地低聲道︰“世子,九安從前跟我提過,說世子胸懷磊落仗義,不取不義之財,是可交之人。”
他從未向人這樣低過頭,不知是為了容九安,還是為如今的自己可恥求情,眼圈竟紅了。
“望世子看在往日曾與九安有些情義的份上,善待九安。”
柳重明已在馬車中坐穩,不動聲色地聽他說完,才緩聲開口。
“我聽說過,凌大人自幼由容氏夫婦撫養長大,與容九安以兄弟相稱,親密無間。”他輕笑一聲︰“沒想到,以剛硬冷正聞名的凌大人,也會有想著徇私情的一天。走吧。”
前面的馬夫吆喝一聲,長鞭一響,馬車走動起來,將凌河甩在了身後。
柳重明倚在窗邊,閉著眼楮。
過剛易折啊。
像凌河這樣過於剛硬的人,居然也有這麼致命的軟肋,不過這樣也好,如果真的正直到眼裡容不下一顆沙子,又怎麼可能容得下今後的他?
與其折在別處,不如讓他來打碎,用容九安這件武器。
他的食指輕輕摸索著拇指上的扳指,總是忘不了凌河剛剛的一臉焦灼。
如果……
他忍不住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,如果有一天,曲沉舟處在容九安的境地,他該怎麼辦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