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沉舟隱約覺得有人站在床頭注視著自己,可朔夜的疼痛帶走了全身的力氣,讓人一動也不想動。
模模糊糊中,還記得起來,他在朔夜的毒性下備受煎熬時,床頭站的人是誰。
懷王……不,現在該叫皇上了。
他拚死將柳貴妃的那孩子送出宮,卻被金吾衛抓住,連自盡的機會都沒有,隻盼著等朔夜發作,讓他了此殘生。
卻沒想到他人賤命硬,居然硬生生熬了過去。
那個時候,懷王便是這樣冷冷地站在床頭,等著他低頭臣服,抑或是死。
原來他這麼有價值,誰都不舍得讓他死。
曲沉舟低低嘆一口氣,果然聽到有個低沉的聲音問道︰“曲沉舟,睡醒了?”
“嗯……”他閉著眼楮,有氣無力地答了一聲,又一個激靈清醒過來。
這不是懷王的聲音,懷王還沒到這個年紀。
他幾乎下意識地向腕上一摸,一滾身躍起,銀色小劍從被褥裡刺穿出去。
隔著被子,他沒看清來人是誰,更顧不上有沒有刺中,便將被子兜頭一掀,就要趁這空當跳下床去。
可那人不但沒被蓋住,反而隔著被子撥開劍尖,準準地一掌拍在他的胸前。
曲沉舟仰面摔在床上,這一掌並未用權利,不是想要他的命,可即使隔著被子也能感受到那渾厚的掌勁。
他胸中氣血翻騰,緊咬著牙關,生怕隻一張口,便會噴出一口血來。
“曲沉舟?”
那人又叫他一聲,這次他終於看清楚了床前的兩人。
“是,下奴曲沉舟,”他捂著胸口,在床上跪下叩首,才抬起頭︰“見過侯爺,見過白大將軍。”
這兩個人出現在這裡,曲沉舟已察覺到事情不好。
雖然柳重明為示信任,讓他去調人偷襲方無恙的暗堂,可實際上,他們都明白,方無恙涉及到柳侯、白將軍和景臣,而以曲沉舟的身份,必然無法請動這三個人的。
所以,他曲沉舟是最好的餌,而柳重明才是最好的黃雀。
方無恙主動現身,也是重明與兩位長輩談判的最好時機,他曾嘗試從卦言中得知成敗,可惜一無所獲。
如今這兩位長輩出現在這裡,只能說明一件事——柳重明沒能過得了這兩人的關坎。
柳維正負手俯視他,直看得他低下頭,才問︰“你在擔心重明?”
曲沉舟心中一緊。
從前雖與柳侯見過面,可那時重明護他護得緊,柳侯對於他們的事沒有同意,卻也沒反對,隻提醒不要頻繁見面。
所以他對柳侯的印象,也隻限於不苟言笑,沉默寡言。
可如今這如家常般的問話,卻讓他忽然意識到,面前的是安定侯,自幼便浸淫在朝中和族中紛爭裡的安定侯。
並不是泛泛之輩。
“回侯爺,”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,又漸漸移到柳維正的腳上︰“我外出時不慎被人擄走,幸得世子救回,如今醒來不見世子,自然擔心。”
“你有這心思,不枉重明對你一場,”柳維正坐下,平靜問︰“你既然知道我是誰,見著我,為什麼會擔心重明?”
曲沉舟低著頭,半晌才問︰“因為侯爺許久都沒有來過別院……”
“倒是個聰明的小家夥,話說得好,”柳維正微笑道︰“我是難得來找重明,若不是這次來找他,還不知道他會變成這個樣子。”
“重明從前是個有主意的孩子,可惜不知被誰蠱惑,如今狀似瘋癲,滿口胡話。”
“我已經令人將他關在一個安全的地方,你不用擔心。”
曲沉舟不再回答,慢慢抬起目光,落在柳維正身上。
白世寧捱不得屋裡的沉默,詫異問道︰“你不是擔心重明?怎麼不問問他說什麼胡話?又被關在哪裡,你……”
柳維正抬手攔住他的話,問道︰“你在為我卜卦?”
話已至此,不用細問,曲沉舟已經想明白了柳重明說了什麼瘋話,以至於被囚。
——奪嫡事關重大,而柳侯和白家從來都持無爭的觀望態度,更別說柳貴妃還沒有動靜,柳重明初入官場便這樣大放厥詞,一旦有閃失,關系的不止是柳重明一人。
他不再避諱柳維正的目光,朗聲回答︰“是。”
“世寧,刺瞎他的眼楮。”
白世寧的鐵掌應聲而至,一把掐住他的喉嚨按倒在床上,指間夾的飛針轉瞬間已到眼前。
曲沉舟連一聲驚叫也沒有,隻微微抿嘴。
那枚飛針停在他的眼前一寸處。
像是讓時間變得煎熬似的,懸在面前的手緩緩下沉,那針尖似乎已觸到睫毛。
曲沉舟的目光又落到白世寧身上,輕聲道︰“白大將軍,等侯爺真想取我性命,再動手也不遲。”
飛針在手中打個轉,不知又藏去哪裡,白世寧忍不住笑起來,揶揄一句︰“阿正,你失策了,沒嚇到人啊。”
柳維正也有些意外,笑一聲︰“還有點膽識,也是我一時大意,居然能放你這樣的人在重明身邊,也難怪他被你蠱惑。”
“不知道侯爺的‘蠱惑’一說從何而來,”曲沉舟被放開,揉了揉被掐得有些窒息的脖頸,在床邊坐好,姿態端正︰“不是蠱惑,而是卦言。”
柳維正和白世寧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。
“我剛剛的確在為侯爺卜卦,從卦言上看,如果我對兩位如實以告,世子無憂。”
“如實相告?”
“對,您和白大將軍一定有興趣聽一聽,”曲沉舟平靜地道︰“而且我知道,不光世子無虞,兩位也會站在世子身後。”
白世寧翹著腿在他身邊坐下,笑了一聲︰“小家夥,可別以為阿正像重明一樣好糊弄,當心一句話說錯,你這嬌弱的小脖子就斷了。”
凜然的殺氣若有似無地纏繞在身邊,曲沉舟目不斜視,答道︰“若侯爺和白將軍認為我在說謊,我的性命就在這裡,隨意拿去,絕不會有半句求饒。”
柳維正不置可否。
房中的沉默仿佛充斥著無形的壓力,曲沉舟在心裡笑了一下。
從前審他的是重明和石岩,如今換成了兩位長輩,他自巋然端坐,倒是有些像從前的處境。
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,無數次在生死邊界中走在窄窄的獨木橋上,一旦摔下就是粉身碎骨,怎麼會被這區區小場面嚇到?
要想為重明爭取到兩家長輩真正的支持,他的身份底細總是瞞不過的,現在是最好的契機。
什麼該說,什麼不該說,對他來說信手拈來。
“侯爺,白將軍,”他緩聲開口︰“我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,死在十多年後……”
過了許久,屋裡仍然寂靜無聲。
柳維正撚著指間如意沉默不語。
白世寧將曲沉舟來回打量還不夠,忍不住伸手撚撚溫熱的耳垂,又用兩指掐掐柔軟的後頸,如此反復,才確認眼前是個活人。
“你是說……你死過一次,又在這個身體裡活過來了?”
“是的,白大將軍,”曲沉舟耐心為他解釋︰“這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,白柳兩家的情況並不如二位想象得那麼樂觀。”
這話已經極盡委婉,兩人都明白,如果他說的是真的,即便皇上不發難,一旦懷王登基,兩家也就走到了盡頭。
“阿正。”白世寧自己拿不定主意,輕輕叫了一聲。
玉如意在指間停留了很久,又重新被摩挲起來,柳維正沒有質疑,也沒有繞著彎地套曲沉舟的話,隻簡單問。
“你是誰?”
與對柳重明和白石岩講述的不同,面對這兩個人,在曲沉舟的講述中更側重的是白柳兩家的處境,而不是以柳清顏身死為要挾。
所以自然也略去了關於自己的一切,更不會提到與重明的過往。
可連柳重明都能想到的問題,這畢竟是一道過不去的坎,他對於柳維正的問話並不意外,那句拒絕的話習慣性地湧在嘴邊——我是誰並不重要。
柳維正卻並不需要他的回答,又問道︰“你剛剛說,有人向皇上說重明有天子之相,彼時清如已經有了孩子,皇上的七分忌憚成了十分,是不是?”
“是。”曲沉舟微微低頭,那句卦言自然不可能告訴兩人,可這其中之意卻是觸怒皇上的源頭,不能不提。
柳維正點點頭,自言自語道︰“我們兩家已在朝中經歷幾代,雖不算權勢滔天,也是根基深厚,朝中一點風吹草動,也該能立刻傳出。為什麼會落得如此下場?”
曲沉舟心中陡然一緊,發現自己之前低估了這位安定侯。
“所以如果想要把柳家連根拔除,進言之人必然不可能上折子或在殿前彈劾,只能是見不得光的私下密告,皇上這才突然發難,對不對?”
“……”曲沉舟不得不承認︰“對。”
白世寧喝罵一聲︰“告訴我!哪個狗日的密告的!”
“便是為了天家顏面,皇上也不可能讓外人知道,重明有天子相這種說法,而你……”柳維正沒有理他,掃了曲沉舟一眼。
“你不是於公公,卻能把前因後果知道得這麼詳細。所以,密告進言的人,就是你。”
如寒冬臘月裡被迎頭潑了一瓢冰水,曲沉舟咬著下唇,臉色漸漸蒼白。
白世寧失聲道︰“怎麼會!”
“抬頭,看著我,”柳維正仍波瀾不驚地質問︰“密告進言的人,是不是你?”
“是……”曲沉舟的手指蜷縮著,抓著身下的被褥,仿佛是面對曾經累累的白骨,忍不住想痛哭懺悔︰“是我。”
“你怎麼敢……”
“世寧!”柳維正抬手,止住白世寧就要呼嘯落下的掌風。
“我兩家世代在朝中效命,世寧更是大虞不可或缺的銅牆鐵壁,皇上就算忌憚,又怎麼會為如此荒誕的幾句密告,就自毀長城。”
柳維正慢慢走過來,向曲沉舟俯下身,那影子仿佛也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。
“你頭腦清晰,口齒伶俐,心思剔透,是個難得的聰明人。京城內外,七品以上朝臣,我都熟記於心,並沒有你這個人。”
“也就是說,在現在這個時候,你還沒有入朝為官。”
“你言談舉止並不老成,死去時應當最多三十,可你官職不低,對宮中、對諸位王爺和皇上也太過熟悉,你在他們身邊最少也有十年。”
“這樣算來,你恐怕不足弱冠就已在皇上身邊,是不是?”
曲沉舟的臉色慘白如紙,那些烙印在身上的過往終究逃不過慧眼如炬。
“年紀輕輕,幾句話能讓皇上如此相信的人,寥寥無幾,所以你從前……”柳維正將手搭在他的肩上,慢慢說道︰“是司天官,對不對?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其實這一章的標題,我本來想叫“見家長”
PS︰掉馬不是從老爹這邊掉的,是重明自己摳出了一座火葬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