漏箭一點點低下去,像是一點點張緊兩人腦中的那根弦。
頭頂的門響了一聲,江行之陡然一驚,抬頭看時,是自己的人兩步並作一步,從台階上跳下來。
“什麼事?”
“公子,趕快換個地方!”那隨侍聲音中都是沉重的喘息,像是跑得很急︰“有人往這邊搜過來了,我往回趕的時候距離不到兩條街,再不走就來不及了。”
“把人帶走,”江行之毫不猶豫︰“留幾個人在附近,看到方無恙,招呼他去……”
他話音未落,頭頂忽然有什麼聲音, 地一下,像是人的身體沉重地摔在地上,緊接著便是許多腳步落地的聲音。
沒有呵斥喧嘩,從屋頂跳下的人飛快地在地面上行走,尋找著地下的入口。
江行之已知大事不好,再不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。
還不等他來得及轉身示意,曲沉舟已兩腳在地上一蹬,用力將桌子一掀,厚重的木桌整個地向那隨侍迎面扣過去。
隻這一個阻攔的工夫,人已經就要與他擦身而過。
江行之不假思索,雙手一張,手臂就要去勒住曲沉舟的脖頸。
這是他唯一的目標,也是他最後的屏障,即使不能將人帶給景臣,也不能留給柳重明。
可眼見曲沉舟就要與他迎面撞上,不但沒有閃開,反做了個奇怪的動作——雙手伸入袖中,搭在手腕上。
隻一瞬間,江行之的耳中聽到了極其輕微的聲音,像是細小的機扣在飛快地咬合,銀亮的光芒近在眼前。
曲沉舟不躲不閃,直撞入他懷裡,順勢一頓一絞,江行之隻覺雙肋同時一痛。
這一擊又快又狠,瞬間卸去他全身的力氣。
不等他掙扎,懷裡的人腰腿一沉,順勢借力,扯著他向地上背負一摔,而後飛快踩住他的身體,反手將兩柄一尺多長的銀色小劍拔出,向手腕上一藏,頭也不回,疾步向石階沖去。
身後已傳來木桌被撞翻在地的聲音,那隨侍的腳步聲如箭飛馳而來,與曲沉舟隻幾步之隔。
再快一步!
出口就在不遠!
再快一步!
甬道狹窄,曲沉舟的身體將背後微弱的燭火遮擋得所剩無幾,黑暗撲面而來。
隻一瞬間,心臟仿佛在這黑暗中直墜入深淵。
他的十指驀地摳在兩邊的土中,才沒讓自己重新滾落下去。
戌時已到。
好疼……
他仰著頭,卻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為什麼比記憶中還要疼……
他嘗到喉間泛出的血腥味,十指在牆上劃出深深的痕跡,再撐不住,仰面向下跌落。
恍惚裡,如銀絲般的劍光在黑暗中一閃,寒霜掠過耳邊,在身後飛濺起一串滾燙的血。
在意識昏沉之前,似乎有隻手攬住他的腰。
帶著哭腔的破口大罵在甬道裡嗡嗡作響,讓他聽不真切,只知道有溫熱柔軟的東西貼過來,撬開齒間,送了什麼過來。
是那個可以踫的地方。
他被攬著向前倒去,撲在一個懷抱裡。
好暖。
“柳重明!你是不是腦子有病!”
方無恙跌坐在地上,無力站起身,只能破口大罵。
柳重明什麼也沒對他做,法子是最樸實也是最無解的——只是不給他飯吃而已,他平生沒遭過挨餓的滋味,沒想到會這麼難受。
胃裡火燒火燎,額頭上滿是冷汗,只動一動就頭暈眼花,而且他不敢踫眼前的欄桿——欄桿上塗了蠍子粉,抓一把,手心就被燎起一排水泡。
“怎麼就有病了?”柳重明施施然進門,手中提著一把精巧鐵弩。
“你沒病在家裡安個籠子幹什麼?”
方無恙抬頭看看屋梁,他自認為進來時已足夠小心,哪會想到會有鐵籠從天而降,正跟地上的鎖扣合住,任他怎麼用力,也無法撼動半分。
柳重明抬手,一支寸長的弩箭射出,擦著方無恙的鬢發而過,叮地撞在鐵欄上,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。
“你說呢?”他如往常般微笑︰“當然是等著招待我的朋友啊!”
方無恙恨恨咬牙,從他落入陷阱的時候,就已經想明白了,曲沉舟根本就是個誘餌,否則怎麼會有柳重明在書房裡守株待兔。
“柳重明,你夠狠,”他冷笑︰“你倒是挺會用他,就不怕養著他,給你招來殺身之禍嗎?”
柳重明挑眉,示意他往下說。
“曲沉舟未卜先知,如果皇上知道你養著這樣的人,又藏了奪嫡的心思,你猜皇上會怎麼做?”
“勞你為我操心了,這個簡單啊,殺了他,死無對證。”柳重明一笑,漫不經心地擺弄著鐵弩︰“問完了麼,輪到我了。”
他毫無征兆地突然抬弩,這次再不是虛晃一招,那弩箭急雷般飛出,洞穿方無恙的左肩。
方無恙應聲跌倒在地,五指間的血紅順著手臂流下來。
“如實回答,否則別怪我不看姑丈的顏面,”柳重明冷冷俯視他︰“什麼時候跟江行之勾搭上的?”
方無恙見那箭鋒指著自己的心口,半點顫抖都沒有,咬牙答道︰“三……三年前,景臣出京,我在暗中跟著,被他發現。”
“是他先找的你?”
“嗯。”
“你為什麼要護著殿下?”
方無恙看一眼弩箭,仍死死抿著嘴。
柳重明點點頭,不再逼問︰“都跟江行之一起做了什麼?”
“與你無關!”方無恙額上的汗滾落下來︰“我答應了白大將軍,言而有信,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。”
“與我無關?隻跟殿下有關是麼?”柳重明冷笑︰“那曲沉舟呢?是我的事,還是殿下的事?”
“柳重明!”方無恙提高了聲音︰“我說過,我不會對你不利,曲沉舟的事,我沒有告訴過江行之,是他自己懷疑的!我已經對你仁至義盡。”
“仁至義盡?這麼說,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,感謝你幫我保密,感謝你幫江行之擄走了沉舟?”
方無恙無言以對,半晌才訥訥道︰“如果不是你說要奪嫡,要對景臣不利,我也不會動手,是你先給我下套的。”
“你如果沒有外心,又怎麼會往我的陷阱裡跳?”柳重明壓低鐵弩,對準他腿間︰“有沒有對沉舟做什麼?”
方無恙還來不及回答,陡然慘叫一聲,捂住沒入腿中的箭矢。
“你該慶幸沒做什麼,否則我讓你下半輩子也做不了什麼。”
“柳重明!”方無恙面色慘白,怒喝一聲︰“你好毒!枉費我拿你當朋友!”
“你跟江行之聯手、擄走沉舟的時候,有想過我這個朋友麼?”
方無恙啞然,余光裡又有人進到書房。
這次柳重明起身去迎了兩人,關上房門,才持弩守在鐵籠邊,叫道︰“爹,姑丈。”
“你們倆這是在幹什麼?”白世寧不知所措地看著屋裡的情形︰“重明,這是你乾的?”
柳重明應道︰“姑丈該問他,先做了什麼。”
柳維正在一旁坐下,將兩人看看,才沉聲問︰“無恙,怎麼回事?”
方無恙沒料到柳重明會把兩個長輩叫過來,更是愕然,如今三人倒像是一起在審他,沉默了許久,咬牙悶悶回答。
“侯爺,白將軍,你們之前答應過我,說不管將來如何,只要柳家白家還在,就一定會保景臣無事。”
他瞟一眼柳重明,氣沖沖道︰“但是重明說要奪嫡,第一個先對景臣下手!”
柳維正不動聲色,白世寧先急了︰“不可能!重明他……”
他忽然意識到有些事不該說得太明白,立即改口︰“阿正,你跟重明聊聊,我先把無恙帶走。”
柳重明搭箭上弦,指著方無恙。
“姑丈,你和爹將方無恙引介給我,我就全心全意拿他當朋友,可他先背著我跟江行之勾結,後擄走了沉舟,我沒有對他先動手,已經是我仁至義盡。”
“奪嫡一事不是玩笑,我此前已經跟我爹提起過,如今正好一道讓姑丈知道。”
“但對景臣下手一說,只是為了激他出來,不是真的。”
“我如今已經不是小孩子,也不想由著你們糊弄。”
“他究竟是誰,為什麼你們都護著他?他為什麼要站在景臣那邊?今天如果沒有個答案,他也別想活著出這個門。”
“重明!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什麼!”白世寧低喝一聲︰“你什麼時候變這麼混帳!”
方無恙冷笑接口。
“侯爺,白將軍,世子爺恐怕也沒有告訴過你們,他房裡那個曲沉舟不是一般人,那雙眼楮有未卜先知之能。世子爺被他巧舌如簧哄得暈頭轉向,這才不知天高地厚地起了不該有的念頭。”
座中兩人都是一驚。
柳重明坦然面對兩道目光︰“沉舟會卜卦是真,但我決定奪嫡,並不是被他哄騙,也是為兩家的未來考量。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,爹和姑丈難道就能保證,我們兩家能一直長久……”
不等他說完,柳維正低喝一聲︰“世寧,拿下這逆子!”
柳重明大吃一驚。
他困住方無恙,面對的又是自己的兩位至親,本以為手中有了人質,逼問真相是其一,也正是要父親和姑丈表態的最好時機。
卻沒料到父親連一句回答都不給,就當機立斷對自己下手。
隻猶豫一瞬間,手中弩不知該將射向方無恙還是對準姑丈,勁風已迎面呼嘯而來。
他自然不可能是白世寧的對手,雖已及時將鐵弩擋在胸前,可那碎石斷金的掌勁直沖心口。
一股腥甜從喉中湧到舌尖,他的身體搖晃一下,向前撲倒,被白世寧接在手裡。
“還有他,”柳維正瞥一眼目瞪口呆的方無恙,起身向外走去︰“一起捆了。那個曲沉舟人在哪裡?”
作者有話要說︰ 昨天嚇到大家了嗎哈哈,我是說如果,現在的存稿還能撐倆月吧,心態需要調整時,可能會任性雙更給大家捋一下小曲前世的時間線︰
十四歲,秋,入宮,同年冬天去晉西書院讀書
十五歲,春,遇見柳重明
十七歲,秋,回宮
二十歲,柳重明逃出京城
二十四歲,懷王逼宮登基
二十八歲,觀星閣上被俘,在牢裡過了二十九歲生日,同年十二月,死於斷魂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