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黑之後,他們換了個地方。
許是為了稍微表示友好,曲沉舟的眼楮被蒙上,雙手卻沒被捆住,方無恙扛著他,不知向哪個方向飛奔。
他想不明白,為什麼人人都喜歡像扛麻袋一樣扛著他,胃裡顛得難受,又不好吐在方無恙的後背,只能專心做正事,分散些注意力。
紅白相間的相思子從奴環中滾出來,滑到手裡,又從指尖彈出去,落地的聲音在黑夜裡淹沒在他們的腳步聲中。
這次歇腳的地方是一處地下,連天窗都沒有,昏暗的油燈嵌在牆上,落在地上的影子搖晃如鬼魅。
曲沉舟摸著斑駁的牆壁緩過氣來,還有閑心走了一圈,感慨一聲︰“好落魄。”
這話聽著就像是在嘲諷對面二人,可沒人有心思跟他做這些口舌之爭。
更別說他們眼下的確是落魄——在劫到曲沉舟的時候,他們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暴露許久。
江行之在燈會上一面也沒露,方無恙前幾日還跟柳重明同席喝酒,更是被人待如心腹般,直言告知計劃奪嫡一事。
如今他回頭想想,本以為蠢的是柳重明,沒想到真正天真的是自己。
柳重明早就在暗中看著他們,卻不動聲色地等著他們耐不住寂寞。
“曲沉舟,是不是你和柳重明事先串通好的!”
對於這責問,曲沉舟一臉無辜地攤手。
“不是,”方無恙替他回答了江行之︰“我剛剛出去看的時候,踫到逃出來的人,他們說柳重明正氣得發瘋,吩咐遇到你我不用管,先把他抓回去打死再說。”
江行之也是一時羞憤難當,脫口而出,可他也知道,曲沉舟如此重要,若真的是事先串通好,柳重明早該現身,絕不會容許他們帶走曲沉舟。
想想柳重明挖地三尺找人的暴怒模樣,曲沉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,如果方無恙不是在故意嚇他,那這次事了後恐怕又要過一劫。
他捂住眼楮,真心實意地哀號一聲︰“兩位救我……”
江行之瞥他一眼,心中惱恨,一腔脾氣卻不知道該向哪裡發泄,卻也明白了,曲沉舟的要求也只有方無恙才可能做得到。
“曲沉舟,你背叛柳重明,想讓方無恙去找出解藥,不覺得賭的勝算小了點麼?”
“那能怎麼辦?除了你們,眼下也沒有別人想著把我劫出來,”曲沉舟無奈︰“或者,江長史是覺得,我去求世子勝算更大?”
江行之與方無恙對視一眼。
在抓到人之前,他們想過各種可能的法子將人製服,卻沒料到,人是抓來了,走的路子卻與預料中完全不同。
曲沉舟反客為主,隻給了他們一個選擇,根本沒有其他路可以走。
三人在燈下靜默許久,方無恙才像是下定決心︰“曲沉舟,如果我為你取到解藥,你是不是就肯輔佐景臣?”
“我發誓,”曲沉舟也正色回答他︰“如果你為我得到朔夜的解藥,我便奉殿下為主人,盡心竭力,全心輔佐。”
“重明把解藥放在哪裡?”
“我不知道,世子每月按時給我解藥,方子卻不知道藏在哪裡。”曲沉舟細想一下,覺得說多了反倒不好,便隻含糊說道︰“世子總歸是知道的。”
“我去找。”方無恙起身就走,他對柳重明的內院也不陌生,東西左右就是藏在那幾個地方。
“等等,”江行之叫住他,又轉臉看向曲沉舟︰“你既能未卜先知,就給他卜一卦,看他此去結果如何。”
曲沉舟瞟一眼方無恙︰“抱歉,我之前見第一眼時,已經為他卜過了,這麼短時間裡,沒法再卜第二次。”
不等人發問,他便主動坦白︰“池開並蒂蓮,才見月初圓。”
江行之一臉困惑,卻見方無恙突然轉身呵斥︰“不許胡說八道!”
“哦……”如果說剛剛只是自己的猜測,如今見方無恙這般反應激烈,曲沉舟心中更是有了數。
反正現在自己是對方的寶貝,他嗤地一笑︰“從前我還沒想過並蒂蓮是怎麼個說法,如今才明白,同在一枝,便是同出一母。”
“我想……方少俠是不是有個親兄弟?這個兄弟會是誰……”
一隻手呼地掐住他的脖頸,將他按在牆上。
“再胡說八道,”方無恙手指扣緊,一臉猙獰︰“我就捏斷你的脖子!”
直到頭頂上的腳步聲已經遠去很久,曲沉舟猶在咳個不停,不能不感慨,柳重明對他到底還是夠有耐心的,若是換在方無恙名下,怕是早被掐死了。
“江長史……能不能,咳咳,給我一杯水?”
自方無恙走後,江行之一直呆坐,此時才像是被這話突然驚醒,脫口而出一句︰“不可能!”
自從他在機緣巧合下與方無恙結識之後,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,懷疑過對方,一個不涉朝中事的江湖人,為什麼會願意偏幫一個寂寂無聞的皇子。
之後的合作裡,漸漸放下戒備,但這份疑惑始終沒能得到一個答案。
而剛剛,雖然方無恙和曲沉舟兩人誰都沒有說起那個名字,卻令他醍醐灌頂,可這結棍始終令人不敢相信。
如果曲沉舟的卦言沒有錯的話,那方無恙的兄弟是……
“不可能。”他又喃喃首,卻發現再多的否認,也騙不了自己。
當年在西堰見到的景臣,那樣失魂落魄,這麼多年,他也沒能問出緣由,會是與方無恙嗎?
相比於他的震驚,曲沉舟倒是鎮定許多,前一世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,如今哪怕說方無恙的兄弟是當今皇上,他也一樣能從容地吃下兩碗飯。
“江長史,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︰“我們……是不是該吃晚飯了?”
江行之眼神復雜地看他一眼,硬把一口憋悶氣吞回肚子裡,讓人準備了晚飯。
飯菜布好,江行之提起筷子,又食不下咽,他從來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,卻在這個比自己矮一頭的少年面前,相形見絀。
“你別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,距離朔夜,只有兩天了!”
曲沉舟含著筷子尖,眉頭微蹙,忍了好一會兒才說道︰“能不能別放辣……”
江行之盯著他看,覺得自己今後需要重新審視一下柳世子,看著挺正常一個人,是怎麼教出這麼個東西的。
地下看不到日頭變換,曲沉舟只能靠著一日三餐來推算時間。
江行之上去的時間越來越久,下來的時候也越來越無法掩飾一臉焦躁。
他雖然認為以方無恙的身手,遇到不對立刻抽身的話,還不至於會被柳重明留下,可如今度日如年,方無恙一時不回來,他一時放心不下。
出去的人回來後說,北衙的人加緊了城中巡查,說是在緝捕盜匪,也只能在心裡怒罵柳重明公為私用。
眼見天邊最後一絲暮色被吞沒,他讓人開了石門,沿著狹窄的甬道石階回到地下。
曲沉舟仍坐在桌邊,一隻手在胸前衣襟上不停摩挲,不停地用舌尖舔著乾澀的嘴唇,也沒了之前的淡定。
見江行之下來,他啞著聲音問︰“還有多久?”
“一個時辰。”
江行之將手中刻漏放在桌上,漏箭在起伏的水面上搖動,距離戌時只有兩指遠了。
曲沉舟臉色泛白,盯著那搖擺不定的漏箭,手指下摩挲的動作也頻繁起來。所謂無知者無畏,別人倒也罷了,他最是知道朔夜的厲害。
雖然吞下朔夜那一刻已打定主意,早晚要走這麼一遭,可眼看著漏箭漂浮,仿佛看著揚起的屠刀慢慢落下,用鈍刀子割肉,難免滿心恐懼。
“有沒有後悔?”江行之問他。
“有一點,”有人說話,才能略略減輕他的緊張︰“江長史呢,有沒有後悔?”
江行之冷冷回他︰“後悔,如果早知道柳重明把事做得這麼絕,我也不會打你的主意。不過我一直想不明白,丹瑯那件事的前因後果,你在中間究竟做了什麼?”
“無可奉告,”曲沉舟又瞟了一眼刻漏,問道︰“我剛剛的問題,是想知道,江長史為殿下犧牲了這麼多,有沒有後悔?”
江行之沉默許久,冷冷瞥他一眼︰“像你這樣的人,是不會明白的。”
曲沉舟回首︰“江長史又想要我為殿下效力,又想要我忠心不二,是不是要求也太高了?”
江行之跟他話不投機,轉過臉去,又聽他饒有興趣地追問。
“江長史,是不是心悅於殿下?”
江行之腦中一緊,不動聲色呵斥︰“閉嘴!”
“我現在很無聊,又有點緊張,不太想閉嘴,”曲沉舟托著腮,好奇打聽︰“有沒有過春風一度?”
“曲沉舟!”江行之拍案而起,怒斥一聲︰“當心我割了你的舌頭!”
曲沉舟把舌頭伸出來,見江行之臉色氣得漲紅,不由莞爾︰“看樣子是有了。江長史不用羞惱,你素來冷靜,獨獨在在這個問題上反應激烈,便是不打自招了。”
“沒有!”江行之恨聲首︰“你再胡說八道,汙殿下清白,別怪我對你不客氣!”
曲沉舟閉上嘴,卻用兩根食指抵在一起玩起來,一會兒左邊推倒右邊,一會兒右邊推倒左邊,互相絞纏,難舍難分。
江行之余光裡見了,又拍一聲桌子。
曲沉舟便專心地去看那刻漏,這次不再摸著前襟,兩手交替地摸著手腕上的奴環。
那是柳重明給他做了沒多久的一對,用細銀代替了之前粗重的紅銅,乍一看去,仿佛只是一對護腕。
漏箭一點點低下去,他忽然抬眼看向江行之,目光如刀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昨天任性雙更了嚶嚶,如果存稿告急,啥時候不能日更了,你們不要嫌棄我(; ;.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