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著薄言的背影在門口消失,慕景德才叫了一聲。
“江行之。”
一人從屏風後面轉出來,立在下首︰“王爺。”
“薄言說的,你怎麼看?”
“廖統領與薄統領始終不對付,以至於錦繡營和南衙也屢有沖突……”
慕景德心中煩惱,打斷他的話︰“有是有,但從來也沒鬧到這麼大,任瑞這個人太能惹麻煩,要不是你說留著有用,不如打發去別處。”
“王爺稍安勿躁,”江行之將手揣在袖中,耐心等他發完牢騷︰“會惹麻煩,也並不一定都是壞事,要的就是他會惹麻煩。”
慕景德狐疑地看他。
“王爺想,廖廣明這些年四處搶風頭,南衙的兄弟也屢屢吃虧,靠的就是一個混。要製住混,就只能用更混的人。”
慕景德若有所思。
“而且王爺看,這次還是錦繡營先動手,任瑞也是知道克制,並不是沒有腦子的人。可收可放,難道不是個好用的人?”
不止是有腦子,而且在兩邊鬥毆時,任瑞甚至連手都沒伸,頂著一頭血放肆狂笑,更激得對方勃然大怒。
“倒也是。”慕景德猶豫許久,才問︰“可本王想不明白,廖廣明為什麼會這麼沖動,要去偷襲薄言?”
“王爺,所謂困獸猶鬥,再凶悍的野獸,在多方夾擊下,也會鋌而走險,而且廖廣明本也不是什麼理智的人。”
“這倒也是,”慕景德幾乎是習慣性地認同他的話︰“你之前也幾次給我提過,這幾年皇上對廖廣明不滿頗多。柳重明去了大理寺之後,廖廣明還因為民科的案子跟重明較勁。”
“對,還有一個柳重明,”江行之不動聲色地平靜回答︰“不光是因為與南衙這次鬥毆沖突,王爺聽說過他與柳世子打賭了麼?”
“聽說過。”
“廖統領輸得很沒面子。想想柳家在朝中的影響,世子不點頭,廖廣明手裡搶來的案子很難有幾個有進展。聽說世子已經把民科的案子取回去大半,兩人鬧得很不愉快。而最重要的是……”
江行之賣了個關子,見慕景德看過來,才笑一下︰“皇上的態度。”
“什麼態度?”
“想想在這件事上,皇上對王爺的訓話和對廖廣明的訓斥,就該知道皇上的態度了。”
見慕景德不說話,江行之遞上一杯茶︰“王爺,皇上固然願意牽著一只聽話的狗,可同一隻狗牽久了,誰會不厭煩呢?更何況這狗還在咬人,咬得滿朝上下不得安寧。”
“你是說……皇上想換掉廖廣明?”
“換不換掉,我不知道,但我認為,南衙距離皇上最近,王爺才應該是皇上最貼心的人,錦繡營麼……一定需要嗎?”
這提議令人分外心動。
“王爺想想,錦繡營這些年靠的是什麼?”江行之循循善誘︰“是廖廣明四處樹敵嗎?當然不是。”
“是皇上……”慕景德再自然不過地接了他的話。
“是皇上,皇上用得到他,覺得他好用。”
廖廣明自然是好用的,無論是從前的巫蠱案,還是祠堂案,皇上想讓哪家被牽扯進來,廖廣明就能恰如其分地讓人招供出點什麼來。
江行之又問︰“如果有一天,皇上發現他不好用、沒什麼用了呢?”
說到這裡,就不是慕景德想得明白的事了︰“你有什麼主意?”
“所以說,需要任瑞這樣的人,”江行之附耳過去︰“春日宴……”
對於他的法子,慕景德自然是信得過的,只是在江行之就要躬身退出去時,忽然問道︰“行之,之前的事,你有沒有怨恨本王?”
其實對於放棄江行之,他事後也有些後悔,明知道江行之是他身邊最得意幕僚,難免會受同行眼紅,卻還是聽了別人的慫恿。
“王爺多慮了,”江行之躬身再拜︰“江行之一介布衣,能得王爺賞識,王爺之恩,江行之沒齒難忘。”
慕景德心滿意足,派人送他出後門。
沒齒難忘啊。
江行之看著那扇紅漆門逐漸合攏,嘴角帶著笑。
他怎麼可能忘掉,凶神惡煞的官兵綁走了父親,他和娘在後面哭著追趕。
“冤枉!”娘的哭喊聲被吞沒在寒風裡︰“軍爺!他不是盜匪!不是盜匪!我們只是普通百姓啊!”
沒有人聽他們的喊冤,第二天一早,父親的首級被裝在木籠裡,懸掛在城門口,充作匪首,充作戰功。
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裡,見到了掛在屋梁上的娘。
沒有家了,那年冬天真冷。
他如今的一切,都是這位王爺所賜,自然沒齒難忘。
江行之微笑著離開。
慕景德,不死不休吧。
曲沉舟在門外整理衣袖,提高了些聲音︰“下奴曲……”
話沒說完,還沒等他彎腰叩拜下去,門裡風風火火沖出來的人架起他就往裡走︰“磨磨蹭蹭幹什麼呢?我娘等你半天了!”
他被白石磊連拖帶拽地拉到花園裡,一眼見到,與白夫人有說有笑的人,正是柳重明。
“娘,沉舟來了!”
白夫人已有將近九個月身孕,曲沉舟不敢讓她起身,忙快走幾步,接住她的手︰“夫人小心。”
白石磊吩咐人再搬把椅子過來,回頭看時,見娘已經把曲沉舟硬拉著,佔據了自己的位置上,只能委屈地在下面坐了。
“娘,你這是遠的香,近的臭!改明兒把沉舟買來咱們家,看你還稀不稀罕了。”
“不行!”柳重明臉色一黑,搶先拒絕︰“張口就要買,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?”
白石磊莫名其妙地委屈︰“不是啊二哥,我是那天偶然聽我娘跟我爹說,你以後……”
柳重明頭皮一麻,立即打斷︰“你別瞎說。”
“我沒瞎說,真……”
柳重明探過身,手中毛竹扇啪地打在白石磊頭頂︰“閉嘴,我反悔了!”
曲沉舟一直在好奇地打量著白夫人的肚子。
白夫人幾次逗他,要他摸摸看,他見那肚子把衣服頂起來碩大的隆起,像是隨時要炸開似的,縮著手不敢踫。
聽到毛竹扇響,才好奇地抬頭問︰“世子在說反悔什麼?”
“天天的,耳朵裡就只能聽到世子的話?”白夫人半笑半罵地打岔︰“重明,是不是你平時太苛刻,看把沉舟嚇得,你再這樣,我可讓石岩上門搶人了啊。”
柳重明冤屈,瞟了幾眼曲沉舟,見人沒有繼續追問,松了口氣,把話都咽回肚子裡。
“夫人這是快要生了嗎?”
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,曲沉舟欣慰地見到鮮活的小生命一點點成型,雖然不敢踫,目光卻膠著離不開。
白夫人抿嘴笑,將手輕柔地搭在肚子上︰“大夫說,還有一個月左右。”
“還有一個月,我就要當哥哥啦!”白石磊搓著手,滿心歡喜。
柳重明與常玩的兄弟們年歲相差不大,記憶中也沒有見過新出生的孩子,難免期待︰“姑姑,我能抱抱嗎?”
“抱是可以,”白夫人看著他們一個賽一個地興奮,忍不住笑︰“得手腳輕點,剛出生的小孩子軟得很,像一汪水一樣。”
她目光瞟處,見曲沉舟盯著自己的肚子發愣,笑著伸手在他頭頂上摸了一把。
“沉舟想不想抱一抱?”
曲沉舟呆了一會兒,才反應過來,輕聲答道︰“我可以嗎?”
“當然可以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白夫人知道他又想說可是自己命不好,替他說下去︰“可是你得抱緊點,別摔了。”
“好……好!”
曲沉舟的舌頭打了結,雙手在衣服上蹭蹭,像是現在就做好準備似的,抬頭見三人都瞧著自己,臉上微微一紅,解釋道︰“我……我有點緊張。”
柳重明輕咳一聲,移開目光。
他算是知道姑姑為什麼拿沉舟當個寶,只有在姑姑面前,沉舟才是個真真正正的孩子,放下一切戒備的模樣,軟軟呆呆的,無法不讓人怦然心動。
竟然有點羨慕姑姑。
幾人又坐著說笑一會兒,有下人來通稟,說白將軍找世子說話,指名把“那個小孩”帶著。
白夫人不耽誤夫君的正事,吩咐柳重明照顧好曲沉舟,才讓兩人離去。
“世子,”兩人與下人落後一段距離時,柳重明的步子慢下來,曲沉舟趕上兩步,輕聲說︰“昨天我跟方無恙聊了兩句,我猜測,裴都統的狀況未必好,最壞的情況可能……”
柳重明微微吃驚︰“可是去年中秋,還有人給我爹送酒,而且年初的時候,方無恙還說回去陪……”
他細想了一下,不再說下去,無論是酣宴,或是方無恙回鄉看望,都並不能說明裴霄還活著。
他們想請裴霄出山的打算落空了。
“方無恙這次被氣壞了。”曲沉舟把後半句話藏起來——世子這次乾得真不是人事。
“你不是給他卜卦,有驚無險麼,”柳重明坦然︰“石岩說他跟廖廣明到底還是差了那麼一點,畢竟年紀擺在那兒,不逼他玩命,一出手,薄言就能發現不對勁了。”
曲沉舟看他一眼︰“世子……真的隻想讓薄言誤以為那是廖廣明?”
柳重明嗤笑,見左右沒人注意,在他耳尖上捏一捏︰“小狐狸。”
就算第一招唬住,薄言身經百戰,也很快能發現對方不是廖廣明。
可他發現了,並不意味著會說出來,身邊那麼多人,當然有人認得出那是與薄統領套路相同的招式。
接下來,就看薄言的態度了。
若是認真起來,必然要四處搜捕冒名頂替廖廣明之人。
可是並沒有。
那其他的選擇,就只剩下一種——薄言將方無恙認作廖廣明,真與假都不重要,他說是,那就是了。
並不只有廖廣明想搞垮薄言,他們彼此彼此。
都心知肚明,曲沉舟不再追問下去︰“還有,方無恙並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。”
“藏著吧,”柳重明瞟他,意有所指︰“有些事,不知道也無所謂。”
曲沉舟輕輕咬下唇,微笑應道︰“嗯。”
他們還沒走到正廳,白世寧早不耐煩地大步跨過門檻,粗聲粗氣地責備︰“怎麼走這麼慢!”
兩人忍著沒笑,白家兄弟的急躁脾氣真是把白大將軍學得透。
“鶯兒怎麼樣?”白世寧搶著問。
越是鄰近產期,他越是緊張,巴不得讓曲沉舟隔三差五地過來。
“血色……”曲沉舟收斂起笑容,輕聲回答︰“血色的卦言,有人要害白夫人。”
柳重明和白世寧面面相覷。
“說了什麼?”
“卦言是……四月十四。”
四月十四日,正是春日宴的那一天。
作者有話要說︰ 終於出來了,25次,真的是瞎雞兒鎖,有點感覺的詞兒都不能用,就這樣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