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重匆忙的腳步聲打破沉寂,來人走得急,衣衫卷起的風將牆上的油燈刮得猛地暗下去。
再亮起來時,已經不見了那人的身影。
“曲司天!”薄言撲在一道木欄上,促聲喚著,光線幽暗,照不進牢室最裡面的樣子,他只能再提高聲音︰“曲司天!”
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的人穿著粗氣,抖著手中的鑰匙,扯開門上的鐵鏈,才努力地向他彎著腰。
“統領大人……曲沉……曲司天人……在裡面……”
薄言的太陽穴突突直跳,單聽這個猶豫的語氣,他已經知道大事不好。
這裡萬事都是世子做主,如今這個情況,難不成世子真的放棄曲司天了?
可眼下並不是他胡思亂想的時候,皇上雖然沒有明說,可焦躁後悔都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呢。
他得抓緊時間,盡快把曲司天帶回去,好讓皇上安心下來。
“曲司天,皇上命我……”
剛一進牢室,薄言心裡咯 一聲,同是男人,越是向裡越是濃厚的這個腥羶味道……簡直再明白不過。
逢……逢場作戲而已……他在心裡安慰著自己——不過是做給皇上看而已,反正世子爺和曲司天之間,這種事怕也是家常便飯了。
角落裡的稻草堆上蜷縮著他熟悉的人影,背對他側躺著,借著外面的燭火,只看見赤裸的腳踝上鎖著足枷,衣衫上倒沒什麼血跡。
薄言松了口氣,一手搭上那人肩膀,輕聲說道︰“曲司天,之前只是一場誤會,皇上讓我來接您出去了,您趕快……”
他手上隻用些力氣撥了一下,昏迷中的人便被撥得從稻草上翻滾下來。
“曲司天!”
薄言忙用手去接,正趕上外面的徐子文提起馬燈來,一瞥之下,竟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。
“天……天啊……”
“沉舟怎麼了!他怎麼了!”
腳步聲還急促地踏著樓梯的木頭,焦急的聲音已經從門外傳進來。
坐在床頭的太醫起身跪下︰“見過皇上……”
人影終於出現在門口,卻看也不看他一眼,一把掀開床幃,粗重的呼吸聲尚未平息下去。
“別說這麼多廢話,沉舟怎麼了?!”
太醫忙爬起來,單手微微掀開床上那人的眼瞼,讓人看清楚下面因充血而赤紅的眼楮。
“回皇上,曲司天的眼楮……怕是看不見了……”
虞帝臉色蒼白,踉蹌著就要跌倒。
身後的薄言慌忙及時扶住他,也低頭輕聲道︰“皇上,臣在牢裡救出曲司天的時候,他滿臉是血,都是……從眼中流下來的……”
虞帝搖搖晃晃地被他攙扶著在椅子上坐下,嘴唇顫了半晌才厲聲喝問︰“柳重明……怎麼說?他對沉舟做了什麼!來人!把他給我帶上來!”
不等薄言回答,太醫忽然雙手按著曲沉舟,慌張地回頭︰“皇……皇上……不要叫人來……”
薄言跟著一起上去幫忙,好不容易才把床上受了驚嚇似的人穩住,見著曲沉舟再次昏沉睡去,才長長舒了一口氣。
太醫湊近過來,聲音極低地說道︰“皇上,依臣所見,曲司天這是驚惶過度,胸中鬱憤難平,一時血氣淤塞,以至於雙目失明,所以聽不得……那個名字。”
薄言也在一旁附和︰“回皇上,臣之前已經問過……”
他向床上看了一眼,略過那個名字。
“已經問過了,說是……曲司天掙扎太過,突然就七竅流血,之後再怎麼踫他,都是現在這個樣子了……”
他說的委婉,可一旁的太醫已有些尷尬地轉過頭去——人都已經七竅流血了,之後居然又踫了,一般人可真是乾不出這事。
虞帝臉色都青了,他之前無論如何也沒想到,事情會發展到眼下的情形。
曲沉舟如果瞎了……從此以後,他該怎麼辦!該怎麼辦!
“柳重明是不是……誠心的!就是誠心的!”他的手止不住地痙攣︰“給我……給我把他……”
他喉中堵得說不出話——把柳重明怎樣?
柳重明可是拿著他的明詔手諭去拿人的,更何況,現在能動柳家嗎?
薄言及時為他解圍。
“皇上息怒,臣已經遵照您的口諭,收回他的腰牌,令人看守起來。眼下要緊的……是看看曲司天該怎麼辦。”
虞帝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蜷縮如雞爪,顫顫地搭著薄言的手,過去床邊坐下,卻沒有勇氣細看。
“沉舟的眼楮……還有沒有好起來的希望……”
太醫貴姓,剛吞吞吐吐幾個字,便被怒喝一聲︰“說!”
“皇上,微臣現在並無把握,所幸曲司天的眼瞳並未受傷,臣等只能群策群力,瞧著曲司天的情況,隨時調整方子,姑且一試。”
“什麼姑且一試!”虞帝勃然大怒,厲聲呵斥︰“朕只有他這麼一個!不許他有閃失!沒有什麼一試!無論如何,一定要把他的眼楮治好!聽到沒有!”
見太醫嚇得噤聲屏氣,薄言輕聲問道︰“皇上,要不要請從前的秦太醫回來,也許還能有所……”
虞帝仿佛被火燎到似的,不等他說完便產生打斷。
“不用!”
薄言不再說話,凝神屏氣地陪著站了許久,見虞帝的臉色越來越灰敗,渾濁的咳嗽一聲接一聲,止不住似的,忙將人小心翼翼地送回寢宮。
再次退出門時,他長長嘆一口氣——曲司天這一次的傷結結實實踩在了皇上的死穴上,但凡跟世子沾邊一點的都避之如蛇蠍。
而且,即使皇上自己不承認,他們這些旁觀人也能看得出來,皇上的精神寄托幾乎都放在了曲司天身上。
一榮俱榮,可惜皇上之前怎麼就看不透呢?非要等曲司天傷成這個樣子。
薄言向台階下看去,一隊巡衛正繞過角門向南而去,他忍不住想起從前站在這裡看著同樣風景的那個人。
回心院那裡的血已經被擦乾淨,乾淨得仿佛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存在過那樣一個人。
於德喜死到臨頭時也不知道,自己究竟犯了哪道禁忌。而另一邊得了消息的懷王爺,恐怕也無法完全想明白其中的盤根錯節。
薄言隻想想便心有余悸,在這樣一個局裡,就算換做是他也全無活路。
不光曲沉舟,連柳重明也遠比他想的可怕。
他摸了摸手心的汗——這一年波譎雲詭,在鮮血中人事更替,想要笑到最後,站對靠山最重要。
可是眼下這個情況,曲司天就算再被皇上放在心上,也變成了這個樣子,而世子……
將人從錦繡營帶回來,已經第三天了,除了他和太醫之外,皇上再不允許其他人前來探視,連貴妃娘娘都被拒之門外。
兩個主心骨都沒了動靜,這讓薄言心中怎麼也安定不下來。
但即使心中有再多狐疑,如今他已經沒有退路了。
觀星閣上四下無人,薄言終於將這一口嘆息吐了出來。
“曲司天,我該怎麼辦……”
緊閉的帷幔似乎搖晃了一下,如輕風在水面上擦過,他腦中的弦一緊,忙躬身上前,在帷幔的縫隙裡試探著叫了一聲︰“曲司天?”
終於有極輕的聲音回應他︰“薄言嗎?”
“是我。”
他向四周看看,上前將半邊帷幔掛起,見曲沉舟仍緊閉雙眼,卻對他的回答沒有什麼反應。
薄言細想片刻,登時領悟,在床邊半蹲下來,輕聲說道︰“曲司天,您還在錦繡營的時候,世子就給我傳了信。”
“皇上被人引去回心院外的樓上,親眼見了懷王和於公公先後去了回心院,如今於德喜已死,皇上令我將您從錦繡營裡接出來。”
他說這話,一個是為了將眼下的情況告訴曲沉舟,一個是表示周圍沒有別人,再一個是說,自己也是這個圈子裡摘不出去的螞蚱,還跟他們拴在一根繩上。
曲沉舟這才微微點頭,輕聲吩咐︰“水。”
薄言忙去取了水過來,回頭見他摸索著坐起來,不由憂心問道︰“曲司天,您這眼楮……”
“不用擔心,”曲沉舟抿一口水,清了清喉嚨,才問︰“他情況怎樣?”
他們兩人此消彼長,皇上現在既然知道心疼他,就必然要狠狠壓一壓重明那邊。
果不其然,薄言嘆了口氣。
“皇上發了好大的脾氣,說世子德不配位,執掌錦繡營只會濫用私刑。”
“原本已經讓我捆了世子來宮中,說是等你醒了,由你處置。”
“後來滿朝文武許多人都為世子求情,還有貴妃娘娘和嫻妃娘娘,皇上召了柳侯過來,要柳侯好好管教世子。”
“目前還只是到這個情況,世子如今被關在晉西書院裡,說是要重聽教誨,腰牌也被收了。”
“但現在代管錦繡營的,還是世子的人,世子讓我私下裡告訴你,免得你擔心。”
曲沉舟冷笑一聲︰“滿朝文武許多人都為世子求情——世子真是好大的情面。當初皇上令世子掌管錦繡營的時候,還許多人彈劾反對,如今倒都齊心了。”
薄言明白這話的意思,更別說親眼見了皇上的不快。
“世子還有事交代。”
這一次,他更壓低身體,在曲沉舟耳邊低語︰“還有九天,就是懷王爺啟程前往方澤壇的日子。”
曲沉舟點點頭︰“吉時?”
既然是祭祖,自然要吉時出發,這是太史局的事,即便他不在,也必然有結果。
“卯時一刻動身。”薄言輕聲道︰“大概要過了巳時三刻才能過十裡亭。世子說,從京城到十裡亭一段不好動手,不穩妥不說,白將軍也會被牽連進來,所以要等過了十裡亭之後……”
曲沉舟閉著眼楮,明白柳重明的布置也是深思熟慮,在這段路上布置有北衙軍,哪怕懷王踫破點皮,白石岩也逃不了責任。
可這麼長一段路的空當,讓他心裡總是踏實不下來。
“九天后,世子會在哪裡?”
“晉西書院那邊解禁,會返回別院住,但皇上仍不許他出門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這句話後,曲沉舟安靜下來,雖然還閉著眼楮,卻能看到臉上的掙扎糾結,薄言只在一旁提著心等著,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。
直到過了許久,曲沉舟才長長嘆了口氣,輕聲問道︰“世子身邊常跟著一個人,名叫知味的,你認識嗎?”
薄言自然認識知味。
“認識就好,我有話要你傳過去,還有幾件事要你去做。”
曲沉舟點頭示意,讓薄言附耳過來,低語幾聲。
薄言越聽越是心驚,半晌才磕磕巴巴顫聲問︰“曲司天,可是這……這……”
“這如何?”
就算看不見,曲沉舟也能想到他驚駭的神情,卻隻微微一笑。
“太過於冒險是嗎?薄統領放心,以懷王手中的兵力還不足以撼動大樹,無論我這邊是成是敗,你都能穩坐南衙正統領的位置。”
“不是……不是說這個,”薄言忙辯駁︰“不是說為我,這風險太大,皇上和懷王能按照您預計的路子走嗎?您現在眼楮……這個樣子,要不要等好起來再說?”
曲沉舟思忖良久,還是搖了頭︰“不……”
如今他雙目不能視物,而重明沒了錦繡營還被禁足,這才是慕景延能夠安心離開京城的前提。
若是少上一條,恐怕慕景延又要在離開之前興風作浪。
這麼短的時間內,他們不敢保證一定能招架得住,不如維持現在這樣。
重明倒是告訴過他,秦大夫給的藥量仔細控制過,再加上過幾天開始服用解藥,在懷王出發的那幾天就能好起來。
可他擔心,到那時候再布置就來不及了。
“懷王這個縮殼烏龜難得出京一次,這是唯一的機會,不能讓他再有出頭之日。”
齊王的慘死攔住了寧王想被外放的打算,養出了寧王這樣一隻驚弓之鳥,寧可兵諫也不敢前往封地。
而寧王的起兵也同樣鑄成了另一個人的心病,這一次的驚弓之鳥,變成了皇上,哪怕是皇上一手謀劃的。
“可是你這裡……”薄言知道自己想不通曲司天的打算,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多管閑事,卻生怕這一點關竅是曲司天不慎漏掉的︰“你這裡接下來該怎麼辦?要不要跟世子商量一下?”
曲沉舟頓了一下,搖搖頭︰“不能提前讓他知道。”
他抬手攔住薄言的話頭︰“我意已決,只要能成功,什麼後果我都擔得下,世子那邊不要多說話。”
薄言隻得作罷︰“您放心,我一定照您吩咐去做,只要懷王爺回來……”
“不是只要,他一定會回頭,”曲沉舟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︰“既然他已經覺得把我搞成個廢物,那我就跟他賭個大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