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回到公司,我被告知這期間桑傑又來找過我一次。我沒收到任何消息,他應該是打算當面邀請我一塊兒吃午飯之類的。
這太奇怪了。我和桑傑素無交情,只是上周吃飯交換各自部門意見時才頭一回單獨打交道,他怎麽就又來了?處理完中午耽擱的事情,我試探性地問了問他,要不在會議室見。桑傑直到下午五點都沒回話。開會開到一半,他的消息才跳出來,最後我們定在了附近那家咖啡店,待會兒下了班會過去聊一聊。
這事弄得我整個下午都有點兒分心,不禁想著:這麽神神秘秘的,他該不會是要投誠了吧?
八點半的時候我們得以見了面。抬頭一看,二十樓的燈大半亮著,不知道是BCG的人還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仍處於奮鬥當中。
桑傑不愧是桑傑,寒暄也沒兩句,單刀直入問我:“你怎麽看安寧?”
我有點沒弄明白這算什麽。障眼法嗎?
“關於她的業務水平嗎?”
“是的。我們在爭取把她正式調過來,但還需要一份詳細文件。”桑傑說,“你應該有收到抄送。”
“這周郵件太多了,不好意思。”我腦子裡的問號多到開始彼此搶佔空間,“你知道,其實寧借調到你們項目組的時候,我們已經分開辦公了,我沒有實際上和她共事過。”
桑傑點點頭,竟然開始和我分享起安寧的工作情況來:“我對她的印象非常好。雖然不能說得太具體,但年末的評價裡,大部分類別我都認為她的表現超過了我的期望值……”
這還不算太具體嗎?桑傑想說什麽?
我不想就這樣被動地聽到一些我不應該知道的東西,忙打斷他:“對不起,但我能問問你今天為什麽約我出來嗎?”
“因為我們在爭取一位數據分析師。我覺得有必要提前和你說,”桑傑有些無辜,“考慮到之後我們會重組為一個子公司,從現在起就保持良好的溝通習慣不是更好嗎?”
“哇喔、哇喔、哇喔——”我雙手擋在胸前,示意他先等一等,“誰說我們會重組為一個子公司?”
這回像是輪到桑傑不解了。只見他微微皺著眉頭:“BCG的人不是來負責公司的拆分重組嗎?”
我吸了口氣:“BCG是來做資源整合項目。”
“而那就是拆分重組的意思。”
我看了他幾秒鍾,才道:“誰派你來的?”
“對不起?”
“誰派你來的?”我又重複了一遍,“凱文上周是讓你來問我們讚不讚同公司拆分嗎?”
桑傑張著嘴,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:“我隻代表我自己。”
“讓我確認一遍——你上周為什麽約我吃飯?”
“就像我當時說的那樣,凱文和我都覺得這樣的競爭持續下去不利於公司的長期發展,我們應該友好一些。”
“——以便之後的公司重組嗎?”
“之類的?”
“你用‘之類的’是想表達什麽,可以精確一點嗎?”
“就是那之類的吧,以我的判斷來說。”桑傑的語氣有些焦慮,“凱文沒有說得那麽清楚,你知道他。”
我渾身直冒冷汗。
“桑傑,”我壓低了聲音,“這件事還有待商定,你明白嗎?”
“我不太明白。如果你說得清楚一些會很有幫助。”桑傑偏過頭沒看我,沉默片刻,又轉過來,道,“你的意思是有人不希望我們被拆出去嗎?”
“截至目前,沒有任何人說過我們要拆分重組,包括BCG——除了你。”
桑傑聽完話,過了幾秒鍾,神情陡然慌亂起來。
“我不會往外說。”我趕在他開口之前做了保證,“告訴我你沒跟別人提起過這些話。”
他趕緊搖頭:“沒有。”
“凱文也沒說過嗎?”
“凱文也沒說過。”
“好。”我也是半信半疑,但此事無處尋找旁證,“如果我是你,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和凱文兜圈子。處在邊緣一無所知總比被卷進風暴中心要好。凱文是個中高手,你要和他周旋試圖套話,只會被他牢牢套住。如果我說的讓你感覺被輕視了,我很抱歉。”
桑傑沉默了一會兒。
“謝謝你,姚。”他最後說。
我只是搖搖頭。
回到家,我立刻給老大打了電話。
“你現在在哪兒?”
“在家裡。”我回答說。
老大的語氣緩和了一點:“這條信息很重要,姚。乾得好。”
“謝謝。”我說完也不再出聲,電話兩頭都安靜了一會兒。僅就公事接觸留下的印象來說,桑傑既不會和我玩信息戰心理戰——也沒這個必要,我倆誰都不是部門老大——也不是個如此兵行險著的人,如果這件事他是有意為之,隻可能說明他背後有一個授意者。凱文做不出來。凱文這麽玩除非是他瘋了,可還能是誰,集團的人嗎?
說到底到現在凱文和集團有沒有關系我們也不知道,他畢竟不是直接從集團調任,而是跳槽過來的。他的入職情況老大隱晦地點過我幾句,直接內推人是我們的COO,但COO的背後是哪條線,這就不得而知了。凱文和BCG的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很難說,他知道BCG要做我們公司的項目,可對於具體內容,顯然不是真正知情。這個程度拿捏得恰到好處的信息是誰事先提供給他的?凱文知道自己被做了局嗎?這是設給凱文的局嗎?
一想到凱文我心裡就有點煩,精神難以集中,連忙甩了甩頭。
我還是傾向於桑傑什麽都不知道。老大很可能也是這麽認為的,但我的作用並不是給他當某一觀點的擴音器。
“魯德拉,聽我說,”我率先開口,“假設這不是一個局,桑傑確實什麽都不清楚,那它就不是壞事。我不想陷入空談,至少我們知道,這對目前的局面不會帶來更壞的影響。我們沒必要在這種可能性上浪費時間。”
“我在聽。”
“凱文不傻。凱文不會直接跟大老板扳手腕,至少現階段不會——如果是別的人授意桑傑這麽做,那麽目的就很明顯指向了我們。我們只要不咬鉤就好了。現在信息太少,要去查也沒意義。”
“我讚同你的想法。”老大又問了兩句別的工作上的事情,忽然殺了個回馬槍,“你有跟桑傑說什麽嗎?”
“沒有。”
“我希望你沒有向他提供你的觀點。”
我沒說實話:“沒有。我什麽也沒說。”
但這也不算謊話。我確實沒有提供任何業務上的觀點。
“好。如果沒什麽別的事情,今晚就到這裡吧。”老大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。臨掛電話前他又問候了我幾句,但我猜今晚誰也別想睡個好覺。
我去洗澡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一點多。完美的冰箱帶來的喜悅已經全被衝刷掉了,原本我爭取早些回家就是想把門口那堆玩意兒收拾一下,現在卻完全沒有那種余力。回想今天白天,我感覺不大舒服,一股挫敗感湧了上來,繼而就是羞恥:我也太得意忘形了。大老板交待的事,其主要手段是跟潘德小姐搞好關系,可最終目的並不是這個。現在反思反思,我的居住情況、飲食習慣乃至私生活,哪一樣不是毫無防備地就在挑冰箱的過程中說了出去?盡管人家肯定不是有意打探,但這種松懈仍然讓我意識到了自己和潘德小姐間的雲泥之別。
我只在谘詢公司待了一年。因為實在是與我的志趣相違背,那一年,盡管學到了很多東西,從根本上來說,我還是覺得自己浪費了時間。
面對比自己強的人,我該慎之又慎。
從桑傑今天透露的隻言片語中來看,安寧應該不只是正式調任,恐怕還升職了。據我推測,消息正式公布以後,她應該是助理經理。我們公司統一的調薪和升職公布時間是四月,像這樣的特殊變動很少。現在時局敏感,又有異動,我不能不多想。
這周末,我應該都會和安寧待在一起。因為年齡差的關系,我們其實很少一起玩,現在又這麽忙,如果不是特殊原因,我不會答應得這麽乾脆:安寧的姐姐要來新加坡看她。我很猶豫到時候要不要套她的話。一方面是她級別還低,不太可能參與到核心事務中,如果真有什麽,反而還容易打草驚蛇;另外一方面,這麽對待安寧,我有點過意不去。
當然,這個“有點”到底有多少,取決於她實際上背負了多大的情報價值。我這人不虛講究良心。
周六早晨,我匆忙安頓好初來新家的完美的冰箱,便梳洗打扮,預備去見安寧姐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