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CG那邊今天肯定要氣死了。
周三一早,我看日程表時發現十點跟大老板的那個例會取消了,取而代之的是訂在同一個時間的會議,發起人還是喬瑟琳,甚至連會議房間也沒有變一下。一問老大,他那邊也是如此。我直覺是會議規模縮小了,進門一看,可不,只有老大和凱文的人。大老板不在,喬瑟琳代替他開會。
等全部人都落座,喬瑟琳環顧房間一圈,笑意越來越深。目光收回來,她說:“看來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。”
凱文抬了抬眉毛。老大這邊,則罕見地和他對了眼神。
下面人大多是一副疑惑的表情,也有少數人若有所思,似乎猜到了什麽。這時又聽見喬瑟琳說:“今天就到這兒吧。”
房間裡鴉雀無聲。片刻後,才響起窸窸窣窣挪動座椅的聲音。
這就散會了?老黃衝我擠了擠眉毛。
我給他留下個意味深長的笑容,意思大概是說:猜去吧!
其實我也不大確定這算不算是表達了那樣一個意思,不過老黃讀我表情的技術向來精湛,哪怕我比劃得稍微離題了那麽一點兒,他也總能猜個九成十成的。
“姚,”等大部分匆匆落座的人又草草離開,喬瑟琳說,“你等一下。”
我停下腳步,給老黃打了個手勢,示意他們先開會。喬瑟琳一邊收拾,一邊道:“你今天還空閑著嗎?”
“中午要和BCG的一民談工作。”我如實回話,“可能不是很好推——晚上還沒安排。”
她手指在下巴上點了兩下,想了想,說:“不急。明天中午空出來,大老板要和你吃飯。”
“好。”我沒有任何遲疑地就答應了,而且立刻轉過身,掩飾我的表情。拿胳膊夾住電腦,我揚了揚手頭的文件,說:“那我回去了?”
“好。”喬瑟琳仍是滴水不漏。
緊接著又是跟BCG的會。今天我們兩個部門看起來可和昨天大不相同,不說什麽如膠似漆,冰釋前嫌是肯定的,我估計他們頭都大了,問又不能問,此刻強裝無事。裝作若無其事是谘詢顧問最擅長的事務之一,我原本也沒指望能從他們臉上看出什麽,只是跟桑傑打了個招呼便坐下來。
凱文不在。我們這邊,老大和老黃也沒出席。事情總要留些余地,忽然好得跟同胞手足似的,那才真顯得心裡有鬼。潘德小姐也不在場,她今天可能沒來我們公司,這也算意料當中:這個項目的實際落地負責人應該還是許新,這幾個月肯定少不了和他打交道。
安寧也在。她最近出現頻率有些高啊。
跟谘詢打太極可不容易。這就好像和稀泥的徒弟頂撞和稀泥的師父,哪有那麽簡單就青出於藍的事呢?而且我們的敵意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,要說什麽程度恰到好處,我也不知道:我畢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。我們組原本剛好有一個該領域的大師,只是他不巧有個日程衝突,此刻沒能坐鎮會議室;我又不是廖化,做不了這個先鋒。桑傑是個實心眼,見我對發言不怎麽熱衷,對BCG的提問幾乎是問一句答一句。
唉,要不怎麽都愛他呢?太好用了!
中午跟一民吃飯沒什麽滑頭可耍,一對一談話,除了內容就是態度,你總得給出去一樣。谘詢行業不比我們互聯網公司,報銷額度向來大方,他也沒和我玩虛的,早早訂下河邊最熱門的東南亞菜,裝修很有點特色,南洋舊民居常見的薄竹簾落在新派的極簡風格中顯得恰到好處,再考慮到CBD的地價,三十二新一份起的主食倒也不算過火。
他等我先點。我知道他是想看我要個什麽飲料,茶還是果汁。
雖然都是華人,新加坡華人和我們大陸的其實一看名字便能區分開,且不說英文寫法就有很大區別——“耀龍”“文光”這種富有地域特色的名字隨處可見,注意,這就是我同事的名字,他們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——所以一坐下來,一民就打聽我的出身。
我如實說了,但還是講英語。他哪怕想套近乎也得出點兒血啊,老鄉見老鄉就那麽容易?
不過他想知道的公司的事情,在能夠講的范圍內,我確實都一五一十答了。我敢肯定這是他們在我們部門得到的第一個善意信號,希望他珍惜:因為一旦被BCG掌握了全部情況,局面就顛了個個兒反過來了,到時候會變成我們求著他們。
“你知道,”眼看快兩點了,我忽然說,“新加坡雖然很小,但在日光下漫步絕不是什麽好主意。”
“什麽?”
“現在雨季還沒結束,下雨天天氣比較涼爽。你和新剛過來,項目還沒那麽忙,應該趁周末多去走走。”我又說了幾個好去處,“這些都挺不錯。而且國大校區內的樹也很有意思,直徑非常大——那有點兒像同一種樹,一顆長在江蘇北部,一顆長在江蘇南部,不論哪邊的人見到另一邊的都會很吃驚。”
“你到過江蘇?”他的表情變得柔和。
我繼續說,盡管還是用英語:“我去過蘇州和南京。”
目的達到了。
一民顯然覺得我們已開始閑話家常。我感覺他的談吐都親切和自信起來:“謝謝你姚,我沒留意過這些細節,聽你那麽說我感覺很有趣。然而我們在外面做項目的時候,”他的食指在空中劃著圈,“往往一開始日程就非常緊湊——畢竟客戶為服務買了單,作為谘詢顧問,我們當然要保障所能提供的對得起帳單。不過,我也希望能有時間當當遊客,新加坡是個好地方。”
我心裡偷笑。這漂亮話說的,在項目上的時候,隨便哪個公司,合夥人都是恨不得掐著秒表讓年輕人乾活,工作日他肯定沒空摸魚。當然我不會拆穿他,只是隱晦地說:“BCG的薪酬畢竟比麥府都要高出一大截,能者多勞。”
我的履歷在領英上就能查到,這會兒瞞他沒必要。
他揚揚眉:“你以前在麥府工作?”
“在A社。”我說,“但我幾乎都在辦公室。”
後半句則有點水分,我也沒打算交老底。
他對這個話題似乎很感興趣,手肘擱在桌上,與我攀談。我看著他的西裝就那麽磨蹭著有點痛心,這套西裝看上去光澤感很好,支數應該不低,只是不怎麽起皺,或許是哪個牌子的強撚差旅面料。看看周圍,雖然是CBD,但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CBD有這麽多穿polo衫的人——過低的冷氣總算還是給新加坡的商務人士留了點體面,我忽然想到該給家裡沙發添幾個抱枕。
就像我猜想的那樣,一民果然說起了谘詢公司的八卦,間或摻兩句什麽財經的東西,以顯示他交遊甚廣。我也身體稍微前傾了一點兒,找了個舒服的姿勢,非常專注地聽他說,不時點頭。皮質沙發配粗紡的棉布或者苧麻的抱枕能行嗎?因為房子不是很大,如果全按沙發的風格來,客廳就顯得有些小了。
但我那套沙發真的太漂亮了,看到的第一眼我就欲罷不能。
用粗紡去中和的話我可以整個客廳都用天然紡織物去做軟裝,就是裝飾畫有點兒難挑,新加坡這邊賣行畫的少。之前在曼谷看到一些不錯的,可惜當時第三方一直拉著讓吃飯,沒來得及要聯系方式。也許我可以在網上找找看那家店?
“跟你聊天真的很愉快。”一民眉毛抬著,笑容非常真誠。
“彼此彼此。”我也抱之以笑。我覺得挺有可行性,找那種色織的粗布抱枕,放單座沙發上那個飽和度可以稍微低一點,畢竟是靠窗位置;但客廳中央的要亮一些,最好顏色上能和裝飾畫相呼應。搞定這件事,我的笑容更真摯了,說:“那你有空一定要嘗嘗麥士威熟食中心的那家海南雞飯,離牛車水不遠。那邊環境稍差,但味道絕對是世界一流,它們還上了新加坡旅遊局的推薦名單。”
全世界最好的海南雞飯根本不是那家。但那兒是我的秘密基地,我肯定不會告訴他的。
午餐結束,我借口要買點東西,和一民在大樓門口就分開了,一把抓住剛下來的老黃。
“修文,”我那點春風得意還沒消散,臉上帶著笑,“幫我個忙。”
“會議剛結束,”老黃哭喪著臉,“我知道你和西裝男才共進了佳肴,等我吃個午飯我們再談,好嗎?”
我還是亦步亦趨:“我請客,我們邊吃邊聊。”
老黃不動了。他跟見了鬼似的看我兩眼,慢慢走到吸煙區,點上一根,說:“你說吧。”
“大老板明天找我吃飯。”想到這事我笑不出來了,“喬瑟琳通知我的,你說這是什麽意思?”
“恭喜!”老黃陰陽怪氣的,“這說明你要高升了。”
“修文。”我忍耐著我的白眼,“拜托了,幫我想想。”
“你怎麽不直接問喬瑟琳?”
我倒抽了口涼氣:“你聽見你自己說了什麽嗎?”
自動自覺送上去給喬瑟琳套話,暈暈乎乎進去,暈暈乎乎出來,我可沒那覺悟。
老黃笑了笑,道:“慧琳怎麽樣?”
那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,我心想,卻說:“我相信你。”
老黃抽了口煙,笑得賊欠,半天才開口:“剛才我沒開玩笑。這或許真的是件值得說‘恭喜’的事情。”